夜裡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缺了一角的殘月懸在夜空,卻是覆上了一層淡淡的橙黃,鳥雀的叫聲順着風落入耳中,悅耳而寧靜。鏤刻的格窗半掩,窗外的光芒隨之探入屋內,恰好落在東窗下的棋案上。
此刻顧硯齡與蕭譯各執一子,對面而坐,安樂郡主與晏清王則坐於兩邊,觀棋不語。小小的棋盤之上,看似不過只是黑白兩色,平靜而簡單,實則其中的殺伐決斷早已自二人的指尖衝出,叫晏清王蕭緯與安樂郡主都看的入了神。
恰在這時,不知是黃鶯還是旁的鳥雀,陡然撲棱着翅膀飛上東窗外的那株老樹上,輕輕啼鳴,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
忽地,蕭緯察覺有一抹光芒自母親的眸中劃過,下一刻,便見對面的母親從容落下一子,卻是一瞬間瓦解了父親這一路設下的重重陷阱,逆轉了敗局。
“好——”
聽到蕭譯不由發出的溢嘆,顧硯齡脣角輕輕勾起,耳畔隨即便傳來了安樂郡主撫掌興奮的聲音。
一旁的蕭緯見了,也是極爲歎服地從旁道:“每每看父親與母親對弈,兒臣總是受益良多。”
聽到一對兒女如此誇自己的愛妻,蕭譯也是頗爲高興地看向對面如花的嬌靨道:“你母親的棋藝,當得上國手一稱了。”
聞得此話,顧硯齡含笑間將下頜微微一揚,佯裝挑釁道:“你的棋藝可是退後了許多。”
安樂郡主見狀捂嘴輕笑,蕭譯滿帶笑眸,似是正要張口說話,卻是聽得軟簾外驟然響起了檀墨有些異樣的聲音。
“長孫殿下,長孫妃——”
蕭譯聞聲看去,眸中笑意未減,語中多了幾分輕快道:“進來吧。”
話音方落,簾外的人已然迅速掀簾進來,當看到一雙眸子通紅,隱隱噙着淚意的檀墨,屋內的人都微微驚詫,檀墨是自小在蕭譯身旁陪侍的,平日裡看着愛嬉笑,卻是穩重從未失態的性子。
可便是蕭譯,此刻也能一眼察覺到檀墨行走間微微顫抖的雙腿,只見他臉色有些蒼白的異樣,嘴脣翕合間想說什麼,卻是不敢擡起頭來,對上蕭譯的目光。
這一刻,屋內驟然寂靜下來,靜的似乎有些讓人害怕。
蕭譯的心不由一沉,越發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漸漸升起。
就在他正欲開口詢問之時,卻見方走至身前的檀墨卻是“嘭——”的一聲跪倒在他的腳下,下一刻,便雙手平放,埋首於地,幾乎是哽咽出聲道:“長孫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
身旁的蕭譯幾乎是猛地站起,一雙眸子死死看着腳下的人,雙拳不由緊握,彷彿以此支撐道:“你說什麼?”
蕭譯的聲音沉重的近乎陌生,坐在一旁的顧硯齡能夠從中聽到語下的顫抖與複雜,起身想要去安慰,卻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檀墨仍舊死死伏在地上,說出的話帶着幾分悶悶的哀泣,卻是一點一點的撞擊着蕭譯的心。
“方纔太子妃正陪着太子殿下說話,太子殿下卻是突然口不能言,暈厥過去,傳召太醫院的各位大人去後,卻是連何院使也,也沒有了法子,這會子陛下與皇后娘娘已經——”
檀墨哽咽的聲音還在耳畔,蕭譯卻是覺得腦中轟然間嗡嗡作響,彷彿什麼都聽不清了,恍然間他的嘴脣,手腳似乎都冰冷的發麻,身子虛晃間,不由以手猛地撐住棋案,卻是正好壓在棋子之上,只聽得手下的棋子“嘩啦啦——”如珠玉斷線一般,在手掌的帶動下滑落下去,灑了一地,彈跳之間,聲音竟是不絕於耳。
而這一聲音似乎也驚醒了衆人,就在顧硯齡伸手欲去扶時,身前的人卻是忽地擦身而過,只餘衣袖與指尖那短暫的摩挲感。
軟簾被撂下發出細微的搖晃聲,顧硯齡當即反應過來,轉而側首對醅碧道:“帶着阿諾與安樂去慈慶宮!”
話音一落,顧硯齡便再也顧不得旁的,徑自跟了上去。
耳邊的風“呼呼——”地吹着,顧硯齡不知道已經在這隱隱燈火下的夜路里跑了多久,明明能聽到自己胸腔間漸漸急促的喘息聲,卻是一路也未看到蕭譯的背影,她能夠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狼狽與失態,也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髮髻散落,髮絲摩挲在頰邊的微癢觸感。
可她此刻已沒有了整理的心思,她只擔心蕭譯,作爲妻子,她很明白,太子與蕭譯之間那份無可替代的父子之情。在蕭譯的心中,那份情太重,太深。
她不知道,若太子當真驟然離世,蕭譯又該如何去接受。
直趕到了慈慶宮,那通明的燈火卻是將顧硯齡的一顆心照的更冷了,快步提着裙尾跑進去,看着滿院站滿了將頭埋下,哀慼不語的宮人,她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直到她走到了東殿的殿前,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卻是不再那般巍然地立在她的前面,彷彿一瞬間被抽去了一切的支撐,頹然而蕭瑟,就那般靜靜地揹着月光,沉重而默然。
顧硯齡幾乎是本能地提裙跑過去,直到了身側,蕭譯終於有所動地側首,一雙眸中承受了太多複雜而痛苦的情緒,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刻顧硯齡才明白。
原來她的夫君,也會害怕。
下一刻,一隻溫暖的手覆了過來,蕭譯看到眼前再熟悉不過的妻子的眸中攜着鼓勵與支撐,即便含着淚,卻還是努力抑制下去。
“進去給父親請安罷。”
再平淡不過的一句話,彷彿今夜仍舊是尋常的一夜,可每一個字卻都撫過了蕭譯的心。
幾乎是一瞬,蕭譯的眸中微熱,脣角翕合間,終於溢出一個沙啞的字來。
“好。”
當夫妻二人攜手進入殿中,月光將二人的影子漸漸地拉長。
層層的紗幔彷彿一層又一層陰翳的天色,將人緊緊的裹挾,幾乎透不過氣來,越往裡走,明明燭火的光芒越亮,那一顆心卻是越來越暗,彷彿看不到光明。
漸漸地,女子的啜泣聲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推入耳畔,將沉沉的落石墜在心上,不堪重荷。
“廢物,都是一羣廢物——”
建恆帝近乎癲狂的暴怒聲從槅門後猛地傳來,隨即瓷器炸裂聲與嬪妃們的驚哭聲便直直傳入顧硯齡與蕭譯的耳中,當他二人迅疾地趕進去,便見一個毫無生氣地身影就那把躺在病榻上,榻前跪滿了六宮的嬪妃,和慈慶宮的一衆良娣側妃。
太醫院的太醫們皆戰戰兢兢地跪在腳踏下,卑微而害怕地求饒,而建恆帝卻是渾身氤氳着來自於地獄的氣息,冷漠地站在榻前,斑白的髮髻因爲激烈的動作而鬆散,髮絲凌亂地落在鬢邊,只見他雙目怒睜,死死地盯着腳下那一羣低到塵埃的人,眸中泛着殺意的紅,彷彿腳下那羣戰戰兢兢向他不住求饒的太醫,便是要奪去他最心愛的兒子的罪魁禍首。
“廢物,廢物——”
建恆帝的嘴中輕念着,此刻他佝僂而絕望的樣子,彷彿一頭失去孩子而暴怒的野獸,近乎嗜血地看着眼前的人,下一刻,便見他陡然搖搖欲墜間,一步一步朝着那榻前的太醫們走去。
元皇后幾乎是本能地上前去扶,卻是被建恆帝猛地拂袖甩到一邊,險些撞到高几上的盆栽,幸得被一旁的寧貴妃攙住,才躲避開來,卻也是唬的臉色一白,喘息艱難。
蕭譯當即察覺出異樣,連忙要趕上去,可就在這一刻,建恆帝卻是陡然眸光狠戾,在衆人都未反應過來時,便陡地轉身從殿中承奉太子佩劍的朱漆木架上取下那柄劍來,在衆人倒吸寒氣之時,便聽得“唰——”地一聲,建恆帝手中緊緊捏着長劍,一把將箭拔出,發出了冰冷而懾人的聲音。
這一刻,建恆帝已然陷入癲狂,雙眼通紅地看向那幾個嚇得僵硬的太醫,將劍鞘扔下之時,便已攜了殺盡天下人爲愛子陪葬的殺意,朝着那些太醫劈下去。
“朕要你們都給太子陪葬!”
幾乎是一瞬間,殿內便亂做了一團,原本跪在地上低頭哭泣的嬪妃們都驚恐地癱軟在那兒,出於本能地驚叫出聲,蜷縮着朝後退去,而那些太醫雖然害怕的出聲求饒,卻是不知是害怕的忘了躲閃,還是不敢躲閃,竟都愣在原地,眼看着那鋒利的劍刃便要落下來,隨時都能血濺當場,讓他們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