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巷一處僻靜而老舊的宅子裡,燈火相比於桂花巷晦暗了許多,庭前的漆柱因爲風雨歲月的催噬,已經褪去了往昔逼人的硃紅,頹舊的隱隱泛出灰白,廊下搖曳的一對兒燈籠也瞧得出掛了有些年頭,卻是仍舊明亮,沒(mo)在昏黃陰影下的僕子皆穿着素樸,各自做着手頭的事情。
旁人如何知道,這樣一處老舊的宅子,竟是當今太孫乳母所居。
一個普通的青蓬馬車此刻悠悠停在宅前,車簾輕輕被挑開,一個穿着尋常的婦人走了下來,隨即跨過兩扇外門,直直朝一處小屋走去。
來到門前,幸氏便瞧着這一路燈火明亮,脣角不由露出欣慰而溫柔的笑意。
她知道,每次她要回來時,自己唯一的兒子總會將通向他屋子的燈火點明,爲她照亮這回去的路。
幸氏緩緩走了進去,來到了屋外的院子裡,隔着窗格隱隱看着裡屋的燈火,輕輕啓了脣。
“少爺用飯了沒。”
一旁的丫頭聽了,搖了搖頭道:“少爺說,要等夫人您回來再一起用。”
眼看着幸氏眸中浮過一絲不豫,那丫頭忙又補了一句:“奴婢們擔心少爺餓壞了身子,便送了些小點,少爺用了一些。”
聽到這話,幸氏眸中這才緩和了些,隨即頭也不轉的直直朝屋裡走去,留下那丫頭站在那,不由後怕的輕吐了口氣。
夫人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平日裡雖溫和,可若是讓少爺吃一點苦,那便是要發火氣的。
待幸氏拂過裡屋的軟簾,一股暖意頓時襲來,入目間,一個十四五的少年正端然的坐在書案後,手執一卷書,看的極爲認真,少年清秀俊朗,倒是與幸氏有了六分像。
幸氏脣邊瞬時浮起親切的笑意,提步走了進去。
“文兒還未睡。”
少年聞言當即擡頭,對上幸氏的那一刻,喜出望外的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走到書案前,拱手彎腰道:“母親。”
幸氏親切的扶起少年,眸中不掩心疼的撫着少年的臉,仔細的端詳道:“這幾日不見,怎麼瘦了,是不是下面人伺候的不好。”
話說着,幸氏的眸中便有了幾分冷意,驚得伺候的人一陣冷汗,忙求救似地看向少年。
宋文原本沉浸在母親回來的欣然中,也知道今日若不求情,母親只怕會爲自己而處罰旁人,浪費了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因而開口道:“沒有,只是這幾日師父教的課業有些許地方需要多做推敲,因而晚上睡得晚了些,兒子沒事的。”
幸氏聞言,心下更軟了幾分,極爲寵溺的撫了撫少年的髮鬢。
前面的丈夫命短,死得早,還好,給她留了這樣一個出息的兒子。
從小到大,眼前這個唯一的兒子便極爲孝順,課業上也從未讓她操心過,便是後來她進了宮,無暇回家,這個兒子也從未怨懟過她,與她一如既往的親近。
這教她怎麼能不心疼。
“好孩子,不論如何,身子纔是最要緊的。”
少年聞言孝順的點了點頭。
“嗯,兒子記住了。”
幸氏欣然地點了點頭,隨即看了眼書案上滿當當的書卷和字,轉而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兒子親切道:“母親餓了,隨母親一起用飯吧。”
少年聞言當即毫不猶豫的點頭,自然的上前挽住幸氏的手,感受到這股久違的依賴,幸氏眸中柔軟了許多,笑着也拿左手覆在少年的手上,一同朝外走去。
這一路雖短,幸氏卻覺得分外溫暖。
少年欣然的給自己揹着這些日子所學的課業,雖然平淡,卻讓她覺得這纔是一個真正的家。
用飯時,雖然小小的桌子只坐了母子二人,可母子之間笑然談話,彼此夾菜,倒是極爲溫情。
待到用完飯,幸氏與少年用了些點心,便溫柔道:“時候不早了,文兒早些歇息吧——”
“母親又要走了麼。”
少年打斷了幸氏後面的話,擡起頭的那一刻,幸氏看到了少年眸中的不捨和失落。
幸氏手中微微一滯,隨即笑着溫柔的安慰道:“母親過幾日就回來看你。”
“可明日母親不是休假,母親爲何不留下來?”
幸氏眸中驟然還冷,知道必是旁人多了最,因而掃了周圍的僕人一眼,驚的衆人忙低下了頭,背後浸着冷汗。
“文兒,你知道,母親還有旁的事情,下一次回來,母親會留下來陪你。”
少年聞言還要開口,但對上幸氏不容置疑的眸子後,終究埋下了頭,語氣變得淡了許多。
“兒子知道了。”
幸氏眸中浮起了溫柔的笑意,這才起身拂了裙邊,掃了眼衆人,倏然冷的出聲道:“下次若少爺再清瘦了,我便拿你們是問。”
衆人聞言忙點頭道是,幸氏漠然地收回目光,看了眼低頭的少年,終究硬下心來,走了出去。
少年沒有跟出去,清秀的面龐沒在陰影下,眸中氤氳着失望與戚然。
直至幸氏的馬車離去丫頭這才爲宋文梳洗,勸着他上牀安寢。
可輾轉了許久,宋文卻始終睡不着,因而隨意披了件外衫,起身欲去外面走走。
可當他還未走出門,便聽得門外兩個僕子悄悄的嚼舌頭。
“你說,這夫人每回得了假回來,怎麼總是走的這麼急,這到底是什麼事這般重要。”
聽到這話,宋文住了步子,隨即聽到另一個僕子笑了笑。
“敢情你還不知道,得,我跟你說道說道。”
那僕子微微頓了一下,接着壓了壓聲音,頗爲輕挑道:“你看以咱們夫人這嫵媚的身段兒,一個人寡居這麼多年,能有什麼事比自個兒的親兒子重要?”
這話一出,宋文的手猛地一緊,身子也僵了許多,而門外隨即也響起了另一個僕子小心翼翼地聲音。
“你的意思是,咱們夫人養了小倌兒——”
“那是自然。”
聽到那僕子篤定的語氣,另一個僕子有些害怕道:“你可別亂說,咱們夫人——”
“得了吧。”
後面那僕子的話被猛地打斷,隨即便聽得先前的僕子道:“你以爲咱們夫人真跟平日裡那般正經親和,那是你沒能耐看人家在牀上的一面,我跟你說,我早就聽人說了,咱們夫人在另一處地方養了個尤物,每次出宮,那都是爲了去幽會享受的,也就你和少爺,才傻傻的以爲當真是辦事去了。”
說到這兒,那僕子又笑笑的添了一句:“不過也是,這風流暖帳,也是一件大事不是。”
話語說到兒,兩個僕子也沒有繼續下去,漸漸換了旁的話題,而門後的宋文,此刻卻是僵硬的站在那,身子漸漸發冷,變涼。一雙手緊緊攥着,幾乎要捏碎了什麼,在黯然的陰影中,少年的眸子漸漸迸發出羞辱與怒氣,猶如熊熊的烈火越燒越烈,胸前更因剋制而強烈的起伏着。
不會的,他的母親不會這樣的!
宋文一邊這樣說服着自己,可似乎有一個念頭早已在他的心裡生了根,發了芽……
他可以拿一切說服自己,可卻無法解釋,爲什麼每次母親回來,從未完整的陪過他。
究竟有什麼事,比看望他這個兒子還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