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賓客已然散盡,定國公府內漸漸陷入寧靜,顧硯齡靜靜地坐在窗下,仍舊低着頭繡着這出嫁的最後一件繡品,溫暖而明亮的燈光下,少女面容恬靜而安好,恍然間,似乎與從前變得不一樣了。
一貫清冷的氣質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所代替,而那雙沉靜無波的眸子漸漸如春池一般,多了幾分瀲灩的光芒。
醅碧與絳朱靜靜地陪侍在側,高興的看着這一幕,脣角不由的微微抿起,只要姑娘好,那便是真的好了。
少女許是渴了,因而將手中的銀針插入繡品中,擡手去探手邊的茶杯,恰在這時,她卻是擡頭看到了站在門口處的謝昀,不由微微一愣,隨即眉目浮起笑意道:“表哥來了爲何不進來坐。”
看着少女溫和的眸子,謝昀和煦地一笑,隨即走了進來,低頭間看到少女手中喜紅的繡品,不知該如何泰然面對。
“從前還不知,你對繡工也如此擅長。”
顧硯齡聞言順着謝昀的目光看向懷中的繡品,隨即請了謝昀入座,目光卻是瞥向一處打趣道:“不然表哥以爲,你們那繡囊是醅碧她們做的?”
謝昀順着少女的目光看到自己腰間繫着的繡囊,不由擡手附上去,感受到手下細膩的繡工,脣角勾了起來。
“表哥來,是有話要說?”
顧硯齡將手中的繡品放到了身邊的繡簍裡,靜靜地端起一杯茶看向謝昀,謝昀見此也不多等,笑着喚白爐遞來一個花梨木百寶嵌花鳥的盒子,隨即取過來推到了顧硯齡的面前。
隨着盒子摩擦几案發出的聲音,顧硯齡看向謝昀,對面卻是笑眸示意她打開,顧硯齡也不等他賣關子,探手將其揭開,頓時一陣梨花香襲面而來,只見一沓淡藍色的信箋靜靜地躺在其中,每一張信箋的右上角還貼着一整瓣展開的梨花。
“今日你及笄,旁的你皆有,便送你這些信箋。”
少女眸中閃爍着欣然的光芒,不由探手取出一張,摩挲着細膩的紙面,撫過那風乾的梨花,聞着那淡淡的香味,脣角不由勾起,看向對面的人道:“這是你做的?”
謝昀淡然一笑,隨即道:“按照古書上試了試,也算沒浪費東西。”
顧硯齡笑着將紙放了回去,命醅碧將東西收好,這才道:“古有謝公箋,薛濤箋,如今又要有謝昀箋了,日後指不定你這一箋的價值堪比從前的洛陽紙貴了。”
謝昀笑着抿了一口茶,隨即佯裝思索道:“謝昀箋不好,還是命梨花箋好了。”
顧硯齡聞言笑着道:“好,你做的,自然你做主。”
說到這兒,絳朱恰好端上自己所做的小點來,少女伸手佈置碟盤,卻聽到對面傳來謝昀平靜自然的聲音。
“新宅已經落成,明日向府中請辭,後日我便準備搬離了。”
少女聞言手中微一頓,隨即轉過頭來,卻是看到謝昀分外平靜的眸光,少女沉吟了許久,似是才反應過來,隨即默然的將謝昀最喜歡的那道小點推過去道:“這麼快?”
謝昀順着少女的意,捻起那塊小點,隨即點了點頭,頗爲穩重而自然道:“終究已經入朝爲官,從前叨擾是因爲府宅未落成,如今既是好了,再留下來,只怕會遭人流言蜚語。”
顧硯齡頓了下來,其實謝昀所說的確無錯,若在心中,她自然是想留,可她也知道,以她的立場與身份,的確是不該決定謝昀的去留。
如今謝昀入了翰林院,便已是另起門第,一言一行也代表着謝家,官場詭譎,即便是一些流言蜚語,也能夠致命,即便她希望所有的親人皆能留在身邊,但這並不現實。
“好,只是——”
聽到少女語中的停頓,謝昀擡頭看了過去,只見少女語氣認真的邀請道:“我離開這裡的那天,表哥可能來送我?”
手中的點心還是微熱的,謝昀的心也是微熱的,面前的少女真誠而又滿懷期冀,不知道沉吟了多久,寂靜了多久,謝昀的嘴角終究揚起笑意,溫暖的溢出了一個字。
“好。”
此生能夠看到她出嫁,穿着最美麗的嫁服走向她另一重幸福的人生,便足夠了。
看着謝昀溫和的笑意,聽到那簡單的一個好字,顧硯齡心中漸漸溢出感動的暖流,前世的婚禮是冰冷的,她只是爲了家族,如同一個木偶般完成一段毫無感情的儀式,那時的她,沒有幸福可言。
可這一世,無疑她是幸福的。
母親還在,鈺哥兒還在,父親沒有頹靡,所有的親人都好好的陪在她身邊,而她也將進入另一道門,與自己真心所愛之人攜手,走完這一條路。
這些在從前,是她想也不能想的奢侈。
而現在,她都實現了。
看着眼前的謝昀,她在努力的抑制着眸中的熱淚。
在顧硯齡的心中,無論是前世的謝昀,還是眼前的謝昀,都不僅僅是她的至親,更是她的摯友,知己。
如同所有的至親一樣,她希望自己的幸福能夠得到謝昀的見證,也更希望未來的她,能夠見證謝昀的幸福。
只有這樣,這一世纔算是圓滿了。
……
當謝昀離開,手邊的茶還是溫熱的,眼看着絳朱收拾着桌案,顧硯齡卻是靜靜地坐在那發呆,那一刻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朝堂之上,只有謝昀,才最懂她作爲太后的謀劃與佈局,想起朝堂之下,只有謝昀會起早貪黑,兢兢業業,恨不得住在西苑的值房,不爲權,不爲利,只爲民。
時到至今,她最爲悔恨,最爲愧疚的,莫過於眼看着謝昀爲了國事拋棄了家事,以至於最後伏案死在朝政之上,卻是連一個妻妾也沒有,連半點謝家的血脈都未能傳承下去。
這一世的她不能眼看着這一切發生,無論是爲了謝昀,還是謝家長房,她都不能讓事情如從前一般走下去,謝昀這樣絕世的人,應該有一個足夠好,能夠彼此相知,相愛的人陪伴,更應該子孫繞膝,享着天倫之樂,卻絕不是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無論如何,只要是謝昀所喜歡,所珍視的人,哪怕是以性命,她都願意去爲之保護,爲之促成,不能讓他們此生,再空留遺憾。
因爲從前的謝昀,爲了保護她,留下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