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情定下,顧敬羲親自引着蕭譯去了已安排下來的房間,屋內頓時寂靜冷清了許多。
座上的謝氏不發一言,座下的少女也不出聲,就這般兩相靜默着。
終究輕輕的一聲響,謝氏輕推座下的椅子起身,徐嬤嬤立即上前扶住了謝氏,顧硯齡瞧了,自然而然的也站了起來。
謝氏也未看座下的人,直接朝外走去,當與一旁側立的少女擦肩而過時,一個略帶平淡的聲音落在空中,隨即淡淡消散而去。
“跟我來。”
顧硯齡擡眸看着謝氏端莊的背影,有些無奈,她自然知道謝氏這是在與自己說。
到底是躲不過去的。
當顧硯齡不緊不慢的跟隨着進了謝氏的房間,屋內寬敞透亮,陳設雖沒有靜華院的正院那般講究,卻也是精緻大氣。
謝氏扶着徐嬤嬤的手坐到了貴妃榻上,當看到緊跟進來的顧硯齡也坐了,隨即淡淡瞟了墨蘭一眼,墨蘭當即會意地低頜,緊接着便帶着一衆人下去了,獨留徐嬤嬤一人在屋內伺候。
“說吧,又有多少,是瞞着我的。”
謝氏淡然啓脣,看似悠然,一雙眸子卻是看了下去。
對上謝氏的目光,顧硯齡也不急,神色頗爲平靜道:“其實,阿九與太孫殿下實在算不得一個熟字。”
謝氏眸角微挑,示意說下去,少女自然一字一句的將二人在悟真觀的偶遇,和在淮王府看似巧遇的事情說了個一清二楚,隨即便緘口不再多言。
屋內分外寂靜,謝氏默然地打量着少女,從容淡定,倒看不出絲毫的假話。
謝氏淡淡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擡起汝窯小茶盅,有意無意地用杯蓋拂了拂茶湯,發出了似有若無的響聲。
“今日我若不問,你是不是便不打算與我說了。”
謝氏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少女微微一動,隨即頗爲誠然道:“是。”
謝氏聞言手中一頓,少女聲音隨即響起:“阿九認爲,原本只是偶然,說了反倒讓母親多思憂心,讓旁人知道了,也徒增遐想。”
茶蓋輕輕被壓回蓋上,發出了清脆而低的聲音,謝氏看着座下的少女,表情嚴肅了幾分。
“偶然?悟真觀的事情不說便罷了,淮王府一事,莫非你也覺得偶然而無需爲人道?”
話音一落,座下的少女不再說話。
的確,這件事情其實仔細一想,便不奇怪了。
保陵是陳郡最鄰近的縣,要說太孫代聖視察,去哪裡不好,爲何皇帝偏偏選中了保陵?
要知道,莫說是保陵縣,便是陳郡也是從未大澇過。
反倒是陳郡鄰近省的淮安縣,前年才落了澇災,難道不更該是視察的地方?
若皇帝是擔心地方太過危險,不敢輕易讓這頗爲看重的嫡長孫去,去保陵不過是爲了歷練,爲這位太孫籠絡人心,倒也說的過去。
可堂堂的皇孫出公差,宮裡以官船相送有何不可?
哪裡就至於與她們定國府同承一舟?
皇帝,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於皇帝思量的是什麼,也是再明白不過了。
謝氏的眸子平靜地看向下面坐着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溫和了幾分。
“我知你的想法,你覺着事情只你和醅碧,絳朱她們知道便罷了,人多了,反而讓人傳出許多不必要的猜測來,可我是你的母親,靜華院中的人自然也是不敢多這個嘴。”
見下面的少女微微擡頜想說什麼,終究又未開口,謝氏語中心長道:“你從小懂事,不想我多思多慮,拿小事麻煩我,我自是知道的,可阿九,你要明白,我是你和鈺哥兒的母親,天底下,兒女再小的事情,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又怎會是一個麻煩?”
話音落盡,座下的少女身子幾不可察的一震,看的謝氏心下更是多了幾分心酸。
這個女兒被她教導的太過端莊,太過穩重,事事都替旁人想着,卻是忘卻了,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女,一個本該無憂無慮,撒嬌嗔癡的少女。
顧硯齡覺得此刻的腦子微微一轟,好似一片空白,只有謝氏方纔的最後一句話,卻是一遍又一遍響在她的耳邊。
顧硯齡捏了捏微微發涼的手,隨即有點懵然的擡頭,正好對上謝氏的眸子。
而讓她更意外的,是謝氏的眸子中竟隱隱帶着幾分愧意和心酸。
“阿九,你要記得,我是你的母親啊。”
當謝氏略帶異樣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時,顧硯齡心中微微一觸,好似心內最柔軟的那一層被輕輕碰撞開來,過了許久,終究壓下了那抹難以言狀的心緒,整理了神色,順從的點了點頭,隨即低聲道:“阿九記得了。”
謝氏看着眼前順從的少女,她知道,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是沒有辦法在一瞬間消除掉,但只要能有一丁點的變化,便已經夠了。
她可以等。
終究,是她的錯。
……
當顧硯齡從謝氏房中走出來時,醅碧和絳朱都覺得自家姑娘有些不對勁,似乎一直出着神,根本未在乎周圍的動靜。
直至夜裡伺候了姑娘入睡,她們才放下了心,各自去安睡了。
因着是在船上,不似在琉璃院般屋子大,留有她們值夜的地方,所以顧硯齡在臨睡時,便叫人不用伺候,都吩咐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知過了多久,船仍在緩緩的行着,皎潔的月色輕然的灑了下來,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飄進了雕刻着花紋的格窗裡,更襯得靜謐安詳。
當月光落在顧硯齡的牀前時,透過那淡淡的紗帳,卻是能看見平躺的少女此刻緊緊的皺着眉,像是極爲緊張與憤怒的緊緊攥住了雙手掙着身子,胸腔似是憋着什麼,隨時都要噴薄而出。
猛然間——
少女身子猛地顫動,一雙眸子當即瞪開,在月光下顯得極爲幽深而黑。
顧硯齡感受到月光透過窗幔落了進來,不由深吸了一口氣,攥着牀褥的手鬆了又捏,捏了又鬆,反覆了許久,終究緩緩坐起身,將那口憋悶已久的氣輕吐了出去,隨即一雙眸子淡然地睨向牀幔外。
她做夢了。
又夢到了那段讓人絕望的歲月。
那段夢太真實了,真實的讓她以爲自己又回到了那,又要耗着每一個漫漫的長夜,等着死亡的來臨。
顧硯齡緩緩閉目,看似平靜,一雙手卻是再一次攥住了錦被,緊的直髮抖,胸前不斷的起伏更是顯露出了她的不安。
俞氏的孩子,她是斷斷不會容下來的。
或許是上天的警醒。
方纔,她看到了逼宮政變的那一日。
那個她教養了半輩子的孩子被衆多朝臣勸說着強架進了她的宮中,一臉心軟爲難的看着她這個母親,卻是在朝臣異口同聲的討伐下跪“請”她退居離宮。
世人都以爲是她的專橫,是朝臣的逼迫,他纔會不得已而答應。
可她卻是清楚的知道,那個孩子和二房一般,都是伺機而動的狼子野心。
哪怕,她傾盡了一切,將他當做自己親生的一般,也得不到絲毫的回報。
顧硯齡閉眼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許久,緩緩睜開眼,掀開了錦被,添了衣衫,披上了披風,步伐悄然的推門走了出去。
當顧硯齡走至欄杆處,遠眺着月光下重重的山影,河面的風輕輕拂過臉頰,頭髮微微擦過,癢癢的,卻是極爲輕柔。
過了不知多久,顧硯齡輕輕擡手抹過臉頰,卻是一片淡淡的溼冷。
手中微微一動,顧硯齡的脣角微微哂笑,摻雜着苦澀,還有幾分冰冷。
原來,她從未放下過。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輕而幾不可察的聲音。
顧硯齡整理了神色,擦乾臉上的溼潤。
微微側身,一抹玄色的身影安靜地立在不遠處,彷彿入定。
與這闇然的夜色儼然要化爲一體。
難怪,她竟才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