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照射下,清晨的寒涼漸漸褪去了幾分,而此刻立在北鎮撫司的詔獄前,看着眼前那進入詔獄的幽深甬道,仍舊不由的後脊升起幾絲寒意,只覺得瘮人。於大興的朝臣與百姓而言,詔獄二字便如地獄一般,讓人聞之都會覺得膽寒。
可沒有人知道,這詔獄於有的人而言,竟會是救命之地。
鐵鏈摩擦於地的聲音低沉而刺耳,彷彿石錘一般一記一記地敲打人心,讓立在牢房門口的沉沉身影爲之側身,當朝服尚未退下的韓振看到眼前的人,一雙沉然的眸子竟是不由一震,竟是第一次生出幾分不可置信來,瞳孔微縮間,韓振仔細打量下去,這才漸漸篤定,眼前之人,的確是從前的兵部尚書,如今的階下之囚,崔文程。
若非置身眼前,韓振如何也無法將眼前之人與從前那個堅毅偉岸的崔尚書聯繫在一起。
幾乎是一瞬,韓振的眸中浮過一絲冷寒,即便未語,那沉然的慍怒之意早已溢出來。
“是誰讓你們如此捆鎖犯人的。”
雖是問話,卻沒有一絲問的語氣,那樣凜冽如冰的聲音讓攜着犯人而來的兩名錦衣衛皆本能的低下頭,看起來對眼前的韓振頗爲畏懼。
“回韓指揮使,我們前往大理寺押送犯人時,便已是如此——”
話雖未說完,韓振卻是明白了,再看向眼前的人,心中不由升起幾分異樣。
“取下來。”
淡淡的三個字從韓振的脣邊溢出,那兩名錦衣衛幾乎沒有猶豫,當即便聽從地取出鑰匙,只見鑰匙插進鎖孔中,只聽得“啪——”的一聲,鎖鏈應聲而落,滑在地上,彷彿盤蛇一般,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
也正是那一瞬,韓振清晰地看到在鎖鏈扣住的那個位置,手腕上的皮肉已經被鐵鏈生生的摩擦而爛,恍然間,彷彿能看到血肉模糊下的森森白骨。
韓振幾乎是不自主地將雙手緊攥,再擡眸時,眸底竟是第一次生出了不忍。
“將犯人送進去。”
在韓振冰冷的話語出聲時,那兩個錦衣衛當即應聲攜着眼前的犯人朝打開的牢房而去,而就在擦身而過之時,那個默不作聲的人終於擡起了頭,看向韓振時,眸中一如從前,熠熠生光,不輸血性。
當兩名錦衣衛再出來時,皆請示的看向韓振,直至韓振漠然點頭,這纔將門鎖住,而在下一刻,他們便聽得身後再響起聲音來。
“喚個大夫來。”
就在兩名錦衣衛詫異地擡頭時,便見韓振居高臨下地看着牢中之人,目光冰冷而沒有一絲同情與憐憫。
“若是人死在了我們詔獄,莫不是還要我們爲他們大理寺白白背上。”
聽得此話,那兩名錦衣衛當即明白過來,立即抱拳應聲道:“是。”
沉默間,韓振冷而看過去,凜然對那二人道:“還不去?”
這一刻,那兩名錦衣衛似乎才反應過來,一對上韓振凜冽的眸子,連半點也不敢耽誤,便迅速退了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似乎還回蕩着。
韓振就那般立在牢門前,高高的窗口處,光亮穿透而入,恰好落在他的身上,這一刻的韓振默然將目光挪向牢房之內,看着那個衣衫之上滿是血污,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人,只覺得喉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梗在哪兒叫他說不出話來。
周圍陷入一片死寂,就在這冰冷之中,灰塵在那一束光亮裡微微飄浮,下一刻,便能聽到一個輕到極致的聲音響起。
“謝夫人,很好。”
了了幾個字,卻是引得牢中之人猛地一動,擡頭間,掩藏在亂髮之下的臉終於顯露出來,仍舊是從前的容貌,可不過短短一個月,卻是溝壑縱橫,彷彿又衰老了十幾載一般,讓人爲之寒涼。
“好,好——”
牢內那人的聲音喑啞而難聽,彷彿喉間裹着碎石粒子一般,卻是能讓人聽到其中的欣慰與寬心。
而下一刻,似乎因爲激動扯痛了身上的傷痕,只見崔文程的血衣之下,那一道又一道猙獰入骨的血口汩汩流出殷紅的污血,讓人看之心涼。
“謝謝——”
這兩個字,讓韓振眸中微動,似乎是從未聽到過一般,看着牢內那人,終究一個字都未說出。
牢外的韓振,牢內的崔文程都明白,那一聲謝夫人指的自然不是旁人,只有崔文程那與謝昀定了親,卻婚事波折的幺女罷了。
普天之下,爲人父母的,大抵是這樣了。
只要知曉兒女無礙,便是自己活在一灘爛泥之中,也能嚐出一絲甜來。
韓振默然看着眼前這個受盡折磨的人,只覺得一顆早已堅硬的心竟也微微觸痛。
真正的英雄,即便是萬箭穿心,死在戰場之上,也是光榮的,卻絕不該是這般拘於一隅,爲人摧殘,生不如死。
這一切,都亂了。
而這亂的源頭,便是那些猶如朝中蛀蟲一般的佞臣奸人。
……
“廢物,廢物——”
只聽得“哐當——”一聲,蕭衍一把拂去案上的硯臺,只見黢黑的墨汁濺灑一地,沾染到蕭衍的手上,身上,引得息德膽戰心驚的上前要去替蕭衍擦。
誰知卻是被蕭衍一把拂開,只見男子一貫隨和的臉上滿是陰沉,胸前幾乎是劇烈地起伏着,此刻雙手撐在案上,死死攥住案沿,一雙眸子森冷而可怖,周身氤氳着毫不掩飾的憤怒與殺意。
“王爺息怒——”
此刻就連息德也不由害怕了,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即便是伴在蕭衍身邊多年,他也從未見過自家的王爺如此盛怒過,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不論遇到何事,蕭衍都能淡然處之,便是再生怒也能壓制下去。
而今日,他能夠感受到,自家王爺是真的怒到了極致。
“息怒?”
蕭衍冷笑而出,整個人彷彿籠罩在雷霆黑雲之下,臉色陰沉的瘮人。
“就因爲那個自以爲是的廢物,壞了我的計劃,你讓我息怒?”
察覺出蕭衍語中不快,息德當即縮起脖子,連連出聲求饒。
然而,雷霆之怒並沒有降下。
蕭衍幾乎是強壓着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緊緊閉上眼眸,而此時的一雙手卻是卻叩越緊。
父皇留崔文程一條命,已然是一個不利的訊號。
可見父皇分明是生了疑,難保他日不會舊事重提,徹查起來。
可即便如此,只要崔文程留在大理寺中,他自有的是法子讓人悄無聲息地死在裡面。
到那時,一個犯人死在牢裡,即便是父皇察覺出異樣,也不會興師動衆去查。
而那崔文程一旦丟了命,這兵部尚書之位便是真正懸住了,要安插他的人進去也的確不難。
可如今,就因爲何潤文那個廢物。
崔文程被轉送詔獄,人人皆知那韓振位高權重,從不與人講半點人情,去了詔獄,那崔文程儼然便脫離了他的掌控。
再想要除,便是比登天還難。
即便他有能耐將手伸進去,一旦被察覺,反倒惹得一身騷。
原本再順利不過的計劃,就這樣因爲一個小小的何潤文而懸住了。
叫他如何不恨!
蕭衍雙拳漸漸緊攥,眸中的怒意幾乎沖天而起,但在下一刻,息德卻見自家主子緩緩坐了回去,彷彿入定般,漸漸平靜,漸漸沉默。
蕭譯。
謝昀。
還有東宮,顧家,謝家。
都不要急,慢慢來。
他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一個小小的崔文程,留了命如何?
都不過是秋後的蚱蜢,又能蹦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