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興正與韃靼戰中,當朝的兵部尚書卻是與韃靼暗中互通書信,不過第二日,這消息便震驚朝野,引起譁然一片,沉寂已久的言官們一嗅到這樣的消息,自然是空前的激動,當即一擁而起,個個皆言辭激烈,在朝堂之上儼然都是正義之士,彷彿此時若是不將崔文程罵上兩句,便是叛國的罪人一般。
而在這一致的口誅筆伐中,要求嚴懲崔文程的奏疏也幾乎日日都能在建恆帝的龍案上堆起小山那般高,在朝議之上,更有衆多朝臣以嚴惟章爲首,跪請建恆帝定要三法司徹查此事,還萬千戰死沙場的將士一個公道。
更有甚者,竟是有一些老臣在朝堂之上,當着建恆帝與文武百官的面,將頭磕的鮮血直流,彷彿只有將崔文程處以極刑,方能安大興上下萬千臣民的心一般。
隨着這一番鬧騰,三法司會審也漸近尾聲,然而,無論是那從宣府抓回來的細作,還是那兩封密信,都毫不掩飾地將一切嫌疑指向了崔文程。
按照大興的律法,通敵叛國自然是大罪,三法司不敢隨意處置,只得將一切都遞呈給了建恆帝,等着皇帝這最後的硃批。
而就在此時,京城裡關於崔文程如何通敵叛國的說法也是甚囂塵上,就連街頭巷尾的孩童都儼然將其看作了大興的國賊,百姓們無不是憤怒與謾罵。
從前爲人尊崇與敬仰的崔氏,就這樣一朝從上墜落下來,沒有絲毫的徵兆。
卻是分外淒涼。
……
這一日,乾和宮內龍涎香馥郁而濃,地龍的暖意恰好,殿內寂靜一片,只有建恆帝默然坐於龍案後,手下攤開放着三法司審理而出的結果,馮唯在一旁侍立着,既不說話,也不去打量,眼眸就那般低垂看着腳下,半點也未擡起。
就在此時,衣料摩挲聲細微響起,下一刻,馮唯便聽得建恆帝那聽不出絲毫情緒的聲音來。
“馮唯,說說,你怎麼看——”
馮唯聞聲微微一愣,轉過頭來正對上建恆帝默然問詢的眸子,當他順着建恆帝的眸子看向其手邊的奏疏,當即明白過來,想了想,終究謙卑的出聲道:“如此朝中要事,奴婢不敢輕言。”
“朕讓你說,你便說。”
馮唯見此小心翼翼地擡眸,略頓了頓,似是躊躇了許久,才緩緩出聲道:“奴婢不懂這些,只是覺得世事無常。”
說着話,馮唯儼然生出幾分感慨,語中多了幾分嘆息。
“如今離崔夫人離世不過數月,崔——”
馮唯說到這兒,似是想起什麼來,將後面的話嚥下去,又轉而低頭道:“又出了這樣的事。”
話音落下,馮唯便不再說什麼,建恆帝聞聲默然看向馮唯,卻見馮唯依舊謙卑的低着頭,臉上也不過殘留着幾分唏噓之意罷了。
建恆帝淡淡收回目光,轉而低眸看向眼前的這份奏疏,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殿內靜的彷彿一片秋葉落下也能聽到響亮的聲音,就在此時,建恆帝終於擡手,只聽得“叮噹——”一聲,建恆帝從筆架上取過御筆捏在手中,探手在硃紅的硯泥中蘸了蘸,轉而懸在奏疏之上時微微一頓,下一刻,便默然寫下幾字。
待到筆尖摩梭紙頁的聲音漸漸消失,建恆帝將御筆放回,隨即道:“去宣旨吧。”
話音一落,馮唯連忙低頭上前,頗爲謙恭的雙手去合那奏疏,而只那短短一瞬,他也看到了上面的御筆批覆,不由心下一震,卻是不敢有絲毫表露在臉上,只小心翼翼地接過,隨即退了下去。
隨着皇帝硃批的下發,三法司自然不敢耽擱,當即接過命令,當看到皇帝的批覆時,衆人既是驚,卻又並不意外。
驚得是,皇帝竟因太上老君壽辰將至,且長孫妃腹中皇孫將要出生,不宜以殺戮衝撞而免了其死罪,可這死罪雖免,活罪卻難逃,從前的堂堂兵部尚書,如今卻是成爲了階下囚,要在大理寺的大牢中圈禁一輩子。
這與死,幾乎是無異了。
且通敵叛國之罪,自古都會牽連甚廣,更何況如今崔家一事已經激起了民憤,自然不得不了了之,因而在皇帝的批覆下,崔家的直系之人皆要發配遼遠,無皇帝召令不得入關。
人都說,遼遠位處邊陲,遠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是大興最爲苦寒之地,傳聞那裡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風如雷鳴電閃,五月至七月陰雨接連,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盡凍。雪纔到地即成堅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因而更有人言,那遼遠幾乎與黃泉無異,只怕一去,再回便是渺茫至極了。
崔家人這一去,只怕也是有去無返了。
當皇帝的一紙聖命下來,便有大理寺的人前往崔府緝拿罪人。
這一次,包圍崔府的官兵不再只是請走一人那般簡單,一到府門前便一涌而入,在僕從丫頭們驚慌失措的哭喊中,手持兵器的官兵們毫不留情地逢人便抓。
直至到了崔知琰所在的院中,在崔知琰剛聞聲走出來時,便被人鎖住,驟然的一切讓崔知琰頗爲驚震,隨即化爲憤怒,幾乎是咆哮出聲道:“你們要做什麼?”
見崔知琰有心反抗,來人也不急,只脣角勾起,冷笑出聲道:“崔家通敵叛國,陛下已經下了命令,將崔家上下發配遼遠,不得召令,永不得入關。難不成,陛下的命令你也準備違抗?”
話音落下,原本還掙扎的崔知琰臉色一變,雙肩漸漸頹然下來,而就在此時,崔知晚看到了這一幕,腦中轟然間,只想到了一人。
那便是昌平大長公主。
如今安平郡主懷着哥哥的孩子,即將臨盆,大長公主仁善,自不會袖手旁觀。
想到此,崔知晚幾乎是轉身便要朝外跑,而就在此時,她卻是正好撞見了趕來的官兵,竟是反被人抓了起來。
“阿晚——”
當崔知琰恰好看到,當即怒然出聲,卻見來人轉而看過去,一看到不遠處的少女,便約莫明白過來。
“放開,我自己會走。”
少女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只是冷冷看着抓住自己的人,絲毫沒有小女兒家的柔弱與無措。
“想必這位,便是從前尚書大人千金罷。”
看到眼前那人的衣着,崔知晚約莫知道是大理寺的人,卻是並未理會,彷彿未聽見一般。
那人見此卻也不生怒,只是淡然出聲道:“既然如此,那也請崔姑娘與我們走一趟吧。”
說着,那人還可惜般嘖嘖道:“只可惜這般嬌弱的女兒家,去了遼遠,也不知會如何了。”
“放開我妹妹!”
聽到崔知琰的憤怒,那人彷彿未覺般,而此時身旁卻是有一人走近小聲提醒道:“這崔家的小女與陳郡謝家定了親,怕是——”
“定了親沒入門,便不算是謝家人!”
聽得此話,那人當即冷然揚聲,隨即轉而看了眼崔知晚道:“更何況,如今崔家是叛國的國賊,人家謝家是何等門第?怎會與這樣的人家結親,只怕這會子只想着該如何退親纔是。”
此話一出,崔知晚臉色一白,只覺得周身都漸漸變涼了。怔愣間,只覺得此刻心如刀絞般的疼痛,讓她無法出聲。
她還記得那一句“等我回來。”
可如今,她只怕是真的快等不下去了。
“都給我帶走!”
冷漠而嘲諷的聲音高聲揚起,猶如一顆沉石一般,綁着崔知晚的心,一同墜入了幽深而暗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