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晚霞在天際淡淡地覆上一層,夕陽的餘暉遍地而灑,猶如熟透的柿子一般,紅的溫暖而舒服。兩行大雁排成了人子形,自由地展翅,朝着遠方飛去,漸漸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直至消失在眼前。
座落在華巷的謝府,此刻寂靜而祥和,沒有絲毫的張揚與驕矜。原來,因着此次南下暗查浙江一事有功,且謝昀與韓振二人又將借覽古籍一事辦的極爲妥帖,聖心大悅下,韓振被建恆帝賜下蟒袍玉帶,謝昀則從兵部職方司調入吏部,成爲了吏部左侍郎。
對於朝臣而言,謝昀年紀輕輕,入翰林院纔多久?如此快速的晉升,可謂是一步登天。要知道,如今首輔嚴惟章倒臺,嚴黨幾乎被清理的乾乾淨淨,如今再放眼內閣,只餘顧閣老和譚閣老二人,按着入閣的時間與資歷,顧閣老自然是下一任首輔之選,而譚閣老在內閣中向來與顧閣老政見一致。
明眼人皆能看出,從前的內閣跟着嚴姓,如今便該跟着顧姓了。
謝昀與顧家爲姻親,頂頭上司又正是顧閣老,以他的才學與能耐,入閣是遲早的事,再加上這般的關係,便是日後接替顧閣老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可就是這般風光無限的謝昀,卻是一如既往的低調,每日裡不過是按着時辰上朝,按着時辰回府,就連謝府上下的僕從,也從未在外顯露過半點的放縱與得意。
在謝府的東院中,竹林隨風颯颯作響,一隻不知名的鳥雀撲棱着翅膀從林中飛過,低低鳴了兩聲,隨即便又一躍,不知掩在了哪一樹竹林後面。
書房之中,地龍燒的也極爲暖和,只見一身常服的蕭譯與謝昀隔案而坐,白爐輕手輕腳地從外面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將一盞熱茶奉上,隨即悄悄退了出去,守到了門外。
“殿下,請。”
在謝昀的客氣下,蕭譯點頜拾起茶盞,輕輕以茶蓋拂了拂,隨即輕啜一口,便將茶盞託在手上,擡頭間,平靜出聲。
“崔姑娘,可還好。”
謝昀的手中微微頓了頓,將手中的茶盞擱回案上,發出了細微的響聲,只見他的眸中雖平靜,卻是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出聲。
“有母親陪着,也算好了許多。”
蕭譯聞聲看了一眼,隨即將茶盞放回去,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卻是又陡然轉了話頭。
“遼遠雖苦寒,但那裡的守將遼遠將軍也是我朝肱骨,此人雖苛責,但清正剛毅,想必崔家長子去那兒,倒也並非壞事。”
從蕭譯這一句短短的話語中,謝昀頓然聽出什麼來,看來,在崔知琰前往遼遠之時,蕭譯已然於暗中打點過了。
有人照拂,即便吃些苦,能保住一條命,便總是有希望的。
謝昀眸中微微一動,啓脣間,話語低而認真。
“謝昀多謝殿下。”
蕭譯聞聲眸中浮起一絲難得的笑意,隨即出聲道:“既是一家人,便不必太過生分。”
說到此,蕭譯的眸子卻是暗暗變化了幾分,下一刻脣角的笑意微斂,再說話時,語氣已是低沉而幽深。
“相比於遼遠,大理寺只怕纔是危機四伏。”
謝昀聽得此話,心中早已明瞭,此次通敵密信一事,無需想,這幕後之人必然是洛王蕭衍的陰謀,以他的謀劃,只怕便是想因此一箭雙鵰,一來,阻撓崔謝兩家的聯姻;二來,無非是等到兵部尚書一職空懸時,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去。
如今看起來,這一陰謀似乎是得逞了,事情一出,舉國震怒,嚴惟章攜一衆人於朝堂力諫,蕭衍更有意在坊間激起民憤,將崔文程這個所謂的“國賊”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怕皇帝斬立決的旨意早就下來了,可如今,皇帝卻是對崔文程問斬一事絕口不提,雖說搬出了老君生辰,長孫妃臨盆爲理由,可聰明人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個託辭罷了。
建恆帝,這是想要留崔文程一條命。
而正因爲此,無論是蕭譯,還是謝昀,還是顧正德都明白,正因爲這密信之事來的太過蹊蹺,而一切人證物證太過確鑿,且事後無論是朝堂還是坊間,喊殺的呼聲太高。
過猶不及,皇帝如此多疑之人,又如何看不出其中的詭異之處。
一旦崔文程的命留下,日後崔家便有沉冤的機會,想必如今最讓蕭衍無法安寢的,正是這件事了吧。
“如今的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難保不會有蕭衍的人——”
因而這大理寺,絕非久留之地。
因爲沒有人知道,蕭衍何時會將手伸入大理寺的牢中,做出謀害一事來。
後面一句話雖未說,謝昀早已會悟。
“依殿下看,何處更爲安全。”
蕭譯聞聲側眸看去,脣角勾起幾分弧度,隨即淡淡吐出四個字來。
“北鎮撫司。”
聽到這個已有預料的答案,謝昀並不意外,只默然間,謝昀微微凝思。
窗外的鳥鳴再起,竹葉的影子斑駁的落在窗戶上,隱隱搖晃,蕭譯隨性地拾起茶盞,飲了一口茶,方將茶盞放於案上,便聽到對面傳來了謝昀溫和而平靜的聲音。
“此事,我們來做,倒不如一個不相干之人來做,更爲合適。”
蕭譯隨聲看去,恰好對上了謝昀同樣探過來的目光,那雙眸子仍舊溫和,可蕭譯卻能從中看到一種撥雲見月的明朗與篤定。
……
數日之後,於後海岸邊的揚州坊內,此刻是鶯歌燕舞,好不自在。而在二樓的閣樓之中,輕紗之下,一目光微醺的男子坐在倚欄之處,看着樓下撫琴而歌的妙齡少女,眸中滿是輕挑與嚮往。
只聽得樓梯聲響,似是有人上來,那男子並未去看,一雙眼睛只直勾勾盯着那窈窕的身影,可下一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卻是打斷了他的動作。
“潤文兄?”
聞得此聲,那男子恍恍然轉過去,原來來人正是自己當年的同窗,如今的同僚,李儀。
只見李儀頗爲興然的走上前來,順着男子方纔的目光看了眼樓下的歌姬,隨即撩袍坐於男子對面,語中多了幾分戲謔。
“潤文兄如今竟是有閒情在此地享清福,可見我大興如今也是海晏河清,一派祥和了。”
聽得此話,被稱爲潤之兄的男子抓起盤中的花生朝那李儀扔去,雖是笑着,脣邊卻是帶着幾分無奈與落寞。
“如今不過是混日子罷了。”
原來,眼前這人名爲何潤文,乃是戶科給事中,從前一心想要攀附嚴惟章,卻奈何位卑言輕,入不得嚴惟章的法眼,也正因爲此,纔在此次的風波中得以保住了一條命。
“儀如今還記得,當年潤文兄以先帝朝陶正爲範,如今怎的這般——”
李儀的話似是牽起了何潤文的心酸處,遙想當年入朝,他也曾志得意滿,以當年的陶正自居,立志要做本朝第一言官,可如今,他卻是發現,自己離那條路,是越來越遠了。
見何潤文的嘴角勉強牽了牽,卻滿是無奈與自嘲,李儀眸中微微劃過一絲光亮,似是極爲神秘地朝四周看了看,隨即悄悄挪身至何潤文身邊坐下,隨即湊上前去,神秘的說出一句話來。
“如今眼前正有一極好的機會,潤文兄竟是未看到?”
聽到李儀的話,何潤文眸中一亮,不由脫口道:“何意?”
李儀隨和一笑,隨即湊到何潤文耳邊輕語,何潤文聞之不由一動,卻是極爲小心的看了眼四周,隨即出聲道:“這崔家是謝家的姻親,謝家又是顧家的姻親,如今顧閣老儼然便是首輔,我若如此,豈不是在與他作對——”
李儀見此掃了眼何潤文,眸中似是閃過一絲失望,隨即搖了搖頭嘆息道:“當年陶正於朝堂之上,當着文武百官將首輔曹閣老批駁的啞口無言,以至於辭官向天下人謝罪,潤文兄既是想要做陶正這般人,如此瞻前顧後,又如何能成大事?”
說到此,李儀再不想與何潤文多言,轉而搖了搖頭起身道:“我已言盡於此,潤文兄若是怕得罪旁人,那便罷了。”
眼看着李儀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樓梯之處,何潤文卻是陷入了沉思。
當年的陶正正是因爲不爲權勢,敢於直言彈劾,才一舉得到先帝青睞,一路青雲直上,更受盡世人尊崇。
既然陶正敢做,他又爲何不敢做?
與其整日裡這般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度日,倒不如賭上這一把,若贏了,便是名利雙得,若輸了,至多打一頓板子,也算出了個風頭。
如何看,都是穩賺不賠的事。
不做白不做!
念及此,何潤文猛地拾起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彷彿與自己壯膽子般,一雙眸子也漸漸氤氳出鬥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