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二十四年,重陽方過,便連綿了半月的陰雨,原本暮秋的京城更顯得陰冷蕭瑟,凋落的枯葉被雨水打溼,一點一點沿着紋路碎裂,埋進了泥中,再也尋不到痕跡。
天還未亮,偌大的京城寂靜無聲,只街道上零散的小販方揭開門板,伸欠了兩聲,慢悠悠的支起了鋪子,做起了早食。
殊不知,此時的皇宮內卻裝扮一新,宮人們皆面露喜色,着紅戴錦,來往穿梭,雖是看來熱鬧,可手上的動作卻極輕,講實了皇家的規矩。
而位於皇城西苑的上陽宮,相比之下卻平淡如常。瑞和殿外守夜的宮人仍舊規矩的立在廊下,不出一聲,只有灑掃的宮女輕手輕腳的來回,饒是這般,仍舊擔心擾了殿內安睡的人。
較之殿外,殿內更是空寂,殿門方推開一條縫兒,濃郁的檀香裹挾着地龍的暖意襲面而來,一眼而去,擺設簡單而肅穆,層層的明黃紗幔在燈影下尤顯得晦暗,仿若重重的霧靄,緊緊罩住了大殿,讓人察覺不到絲毫屬於人的生氣。
紗幔盡頭的朱漆描金雕檐拔步牀也垂着雙層的牀幔,寂靜了片刻,燈影下便瞧出了牀幔後的人似是艱難的翻了身,隨後便傳出略有些喑啞的咳嗽聲。
在殿外等候侍奉的宮人連忙魚貫而入,掌事的宮人輕聲上前,小心的將牀幔挽起掛在鳳尾金紋掛鉤上,規矩的半跪在腳踏上,將牀上的老婦人慢慢扶坐起來,隨之接過小宮娥剛絞起的熱帕,恭敬地遞到眉前。
老婦人枯皺的手緩悠悠接過帕子淨了面,渾濁的眸子微微一擡道:“什麼時辰了?”
掌事的宮人恭敬的垂眉道:“回太后,剛過了卯時三刻。”
老婦人神情微忪,眸中氤氳着絕望和失落,方纔的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曾經的顧硯齡,那個嬌然肆意的京城貴女,顧硯齡。
然而如今,她嘴角微微有些沉,緩緩擡頭掃了眼眼前的宮殿,眼前的人,再緩悠悠看向自己那雙枯皺如老樹一般的手,還有那雙再無知覺,再也立不起來的雙腿。嘴角漸漸浸着一絲笑意,卻黯然冰冷。然而如今她卻是以休養爲名,被幽禁在大興離宮,瘸了腿的聖母皇太后。
有誰會想到,她顧硯齡爲國,爲家,臨朝扶政十七年,眼看着大興進入了新的盛世,自己卻淪落到如此境地。
用了清淡的素齋,顧太后坐在輪椅上,指尖觸碰到扶手雕龍的紋路,沒來由地一陣厭惡,倏地蜷回手,眉頭微微一皺,淡淡道:“去佛堂。”
掌事宮人小心翼翼地推着顧太后進了佛堂,相比寢殿,佛堂的檀香味更濃郁了許多,待輪椅停在佛案前,掌事宮人輕聲上前替顧太后拈了香,敬在香爐中,隨之規矩地退了出去,輕掩了門。
佛堂內寂靜的讓顧太后能聽到自己渾濁的呼吸聲,她輕輕地擡頭看着佛案後供着的觀音,此刻正悲憫的看着她。
是啊,虔心禮佛了半輩子,如今她連跪拜佛龕的資格都沒有,縱有萬人之上的太后之名又如何?
她的一生,竟是個笑話。
顧太后強力抑制住胸腔中燃燃的恨意,深吸一口氣,從腕上摸索出一百零八顆的鳳眼菩提佛珠,佛珠之間嵌着的和田青玉在指尖劃過一絲冰涼,顧太后輕然閉目,每撥動一顆,便欲平靜一分。
然而不過寂靜了半柱香,門口便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不久,佛堂的門被小心翼翼推開,顧太后仿若未聞,仍舊閉目,手中的動作絲毫未影響,只見掌事的宮人面露難色,躊躇地走上前,小心擡目看了眼顧太后的臉色,徘徊間,終究道:“稟太后,乾和宮息公公方纔來話。”
顧太后手中微頓,掌事宮人眉頭緊蹙,仍舊爲難道:“聖上命奴婢前去。”
話音方落,顧太后微微失神,手中一緊,險些扯斷了佛珠手串,耷拉的眼皮隨即微微睜開,看着眼前的觀音緩緩道:“何事?”
掌事宮人手上微微絞着,饒是掩在袖籠下,仍舊被顧太后察覺出來。
“今日……”
掌事宮人終是小心翼翼道:“今日慈寧宮壽辰,聖上大赦天下,命連擺十二日宮宴,方纔乾和宮說宮中人手不夠,要奴婢前去……”
掌事宮人沒敢再說下去,因爲眼前的顧太后雖是面色如常,可眼中卻是愈發的冷硬。
顧太后有些泛黃的指甲用力摳在佛珠上,嘴邊噙着一絲冷意,究竟是宮中人手不足,還是顧硯錦擔心遠在離宮的她感受不到她此刻身爲母后皇太后的榮耀?姐妹六十餘年,從前她或許看不清,可在十年前那場逼宮幽禁下,她便再明白不過了。
“去吧。”
顧太后重又闔目,似乎方纔什麼也不曾聽過一般,一如既往地撥起了佛珠,嘴中輕唸佛語。
待佛堂再一次恢復寂靜,顧太后再撥動手中的佛珠,胸中的戾氣卻再也無法消退。
“哐當”一聲,顧太后將手中的佛珠厭惡地擲開,重重的打在門上,復又掉落,卻散了一地的珠子,驚動了伺候在門外的宮人。
顧太后緊緊攥住自己蜷在輪椅上的雙腿,手上越用力,心中的恨意便如同烈火烹油,愈來愈烈,彷彿要將一切燒爲灰燼。
微微閉眼,過往的一切如走馬燈一般飛速略過,嘉正二十七年,十三歲的定國公顧氏嫡女硯齡嫁與當朝皇九子蕭衍爲嫡妻,爲王妃十年,爲後十二年,爲太后如今已二十四年,前半生爲謝氏和顧氏兩族聯姻皇室,輔佐皇九子登基,卻被自己的夫君冷落了一輩子。
然而一心爲家族的她從來不屑這些虛妄的榮寵,憑己之力扶持過繼之子登基,本以爲終是守得雲開的她,卻在中秋剛過便收到了父親驟然中風的消息,而父親中風當日,只因顧家二老爺顧敬昭提議登假山賞月夜,父親不慎跌了一跤,半月後,便猝然長逝。
父親身爲嫡出長子,原本的爵位當由其嫡子世襲,然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卻在九歲時因高燒成了世人口中的“癡兒”。
世人皆知顧太后因驟然得知噩耗,一時不慎從高臺上跌下,以至於廢了雙腿。而定國公爵位也順理成章落在了顧氏嫡出的二房顧敬昭,那個她曾經最親近,最信任的二叔頭上。
如今的她還清楚的記得,在她小產被府中太醫告知失去了生育能力,幾近絕望時,是顧敬昭強忍着悲慟,佝僂着背,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的提議將唯一的嫡女顧硯錦送進王府中,與她支援,那時她從這位二叔眼中看到了長輩對她的憐愛與心痛,讓她竟以爲這是爲了她和顧氏家族日後的打算。
可她鬥盡了宮中的寵妃,終究是爲她人作了嫁衣裳,如今顧敬昭的小兒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定國公兼內閣首輔,顧硯錦貴爲皇帝生母,成爲世人跪拜的母后皇太后。
而她顧硯齡呢?
卻成了無父無母,幫人悉心養了半輩子兒子,終究瘸腿幽禁在宮苑一隅,了卻殘生的孤家寡人。
至今她都忘不了那一日,是她的好二叔,她的好妹妹,還有她那世人讚歎孝順無比的好繼子,圖謀逼宮,冷眼將她逼至如今的境地。
她恨,恨得身體不住地顫抖,指甲緊緊摳住扶手,泛黃微皺的指甲蹙然斷裂,胸腔內似是憋着一股氣,禁不住地往外橫衝直撞,終究受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五臟六腑都要被咳出來一般,直到吼腔的聲音變得嘶啞,似是被強煙燻了一樣乾涸。
待飲了一口宮人遞過來的茶,顧太后才漸漸平息,無力地靠在輪椅上,合着眼,感受到喉間的腥味,顧太后噙着冷笑。
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可她不甘,更是可恨,可惡,此刻她的心如鈍擊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刺痛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饒是斷裂的指甲已經浸着血,她仍舊緊緊緊緊摳住輪椅扶手。
若是回到從前,她絕不會爲別人養兒子,用半輩子爲她人做嫁衣,也絕不讓父親死於非命,讓自己半生殘廢,更不會讓仇人善終!
她要讓他們一點一點嘗試她曾經經歷過的噬痛,讓他們猶如活在爛泥中的螻蟻一般,任人羞辱!
是夜,大興皇城鳴鐘二十七聲,輔佐兩代帝王,榮耀半生的聖母皇太后,猝然薨逝於上陽宮,享年五十九歲,諡號孝正莊康敦仁端惠輔天承聖敬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