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轉眼,我們來到在伊斯法罕已經半年了。一個夏天的早晨,我醒來時,想起了母親經常吟誦的一首詩。詩裡描寫的是一個被深愛的女人。她有玫瑰般的臉頰,烏黑的頭髮,寶石紅的雙脣旁有一顆性感的美人痣。

看着愛人的臉吧,

在那面鏡子中,你能看到自己。

我的愛人不是娜希德英俊的馬球手,也不是有權有勢老邁的國王,也不是那些在伊斯法罕的橋上漫步,在咖啡廳裡吸菸,或者在四花園附近徘徊的成千上萬的相貌俊美的年輕人。我所愛的比他們更不可捉摸,更變化萬千,更令人驚異的:這個城市本身。每一天,我都興奮地跳出被褥,急切地想要探索它的奧秘。沒有人的眼睛比我的熱切,因爲它們如此清晰地記得家鄉的房屋、人、和動物,所以更想看看新的景觀。

伊斯法罕的橋是最好的起點。從那兒,我可以看到雄偉的扎格羅斯山脈,在我腳下奔騰的河水,在土黃色的建築物的襯托下如星星般閃爍的穹頂。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是三十三拱橋這個城市裡我們踏足的第一個地方。站在這些著名的拱門之下,我可以靜靜地凝視進出伊斯法罕的人羣。有些是從波斯灣來的,皮膚黝黑如漆;還有些是從東北來的,他們有從蒙古祖先那兒遺傳的斜眼睛和筆直的黑髮。有時,我甚至能看到牧民,他們的腿粗壯得像樹幹,因爲他們總是揹着新生的羊羔爬上高山爲他們的羊羣尋找牧場。

這個城市也滿足了我對地毯的熱愛,因爲在我所見的每一個地方,我都看到了地毯圖案。我細細地觀察四花園的一草一木,體會地毯設計師是如何模仿自然的;這個地區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塊放大的花園地毯。也是爲了這個原因,我在巴扎中尋找出售的動物:堅韌、強壯的野驢;輕快的羚羊;甚至威武的獅子他們鬢毛畫起來總是很棘手。“據說要一百年的練習才能讓戰馬在你的筆下栩栩如生,”戈斯塔罕曾經這麼說。

我也會仔細研究來自伊朗各地的地毯,學着辨認各個地區的織法和圖案。甚至連世界景象的各色建築也能給我一些領悟。有一天,我路過皇家清真寺時,仔細觀察了門口鑲嵌的磚瓦,發現它們排列得像禱告地毯。這些靛青色的磚瓦上畫着白色和黃色的小花,四周環繞着一片苜蓿綠。我向自己許諾,總有一天我要做出如此複雜精細的地毯。

在家裡,地毯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思緒。我決心要學會戈斯塔罕的生平所學,所以夜以繼日地做他分配給我的任務。很快,我完成了波塔哈的設計圖。戈斯塔罕同意讓我做這塊地毯。他的一個工人爲我在院子裡搭起了一臺簡陋的織布機。我帶着戈斯塔罕借我的錢去買羊毛,在巴扎裡挑選顏色,就如同他年輕時所做的一樣。我本打算挑選家鄉常用的那些簡單的顏色用核桃殼做成的駝色,用草根做成的紫色,用胭脂蟲做成的紅色,和用紅花做成的黃色。但大巴扎中可挑選的顏色竟如此之多!我欣喜地看着像懸掛在樹上的水果一樣成千上萬的羊毛線球。

藍色,從碧如夏空的翠藍到深沉的靛青。這僅僅是藍色!我看着一卷一卷的羊毛,開始想象不同的顏色組合起來會是什麼模樣。石灰綠和亮麗的橙色如何?或者酒紅和品藍?我挑了12種中意的顏色我從未在一塊地毯中用過這麼多顏色。我發現自己特別喜歡亮麗的顏色:鵝黃、草綠、橙紅、石榴紅。我把這些五彩斑斕的羊毛線球帶回家,掛在織布機的頂端,接着開始用水彩爲我的設計圖上色。這樣就能指引我在編織的過程中正確使用顏色。我急切地想織好這塊地毯,因爲這對證明我對這個家的價值很重要。每天下午,我利用大家睡午覺的幾個小時織地毯。很快地毯就在我的手中成形了。

當我沉浸在織地毯中時,母親也成功地通過調製湯藥擺脫了戈迪亞的指使。藥物很昂貴,雖然母親在製藥上並不嫺熟,但是戈迪亞仍然同意母親的這個提議,因爲她認爲母親的農村生活一定給了她特殊的能力。

母親終日在扎格羅斯山下的小山丘上採集植物、樹根、藥草和昆蟲。她還整天纏着巴扎的藥師諮詢伊斯法罕本土的藥草。在村子裡時,我生病的時候科爾蘇曾教母親如何熬燉退熱的湯藥。這些方法母親仍然記得。現在,她開始在院子裡學習如何調製治療頭疼和女性疾病的湯藥。調製出的混合物烏黑黏滑,但是戈迪亞卻對它們的療效深信不疑。有一次她頭疼時,母親給她喝了一些藥汁,緩解了她的頭痛,幫助她進入睡眠。“這麼好的藥應該大量製作,”戈迪亞鄭重地說。她向母親許諾,只要做夠了家中使用的湯藥,節餘的可以用來出售,所掙的錢由母親支配。母親十分開心,因爲她可以主宰自己的領域了,還是一個戈迪亞一無所知的領域。

有一天,娜希德來看我,想看看我穿上她的舊衣服是否好看。於是,我穿上金黃色的襯衣和褲子母親已經把它們縫好了邊披上了那件華麗的紫色長袍。“真漂亮!”娜希德說,“你的臉就像玫瑰一樣粉嫩。”

“穿了一年的喪服之後,再穿這麼亮麗的衣服感覺真好,”我回答,“感謝你的慷慨。”

“只要你開口,這就是你的禮物,”她回答,“現在我希望也能得到你的禮物。你陪我去看馬球嗎?”

那天,我並沒有打算去世界景象,因爲我有太多的事要做。“親愛的娜希德,我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但是我必須工作。”我回答。

“求求你,”她祈求道,“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那我的工作怎麼辦?”

“叫沙姆絲做!”娜希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不一會兒,沙姆絲來了,頭上戴了一塊漂亮的橙色頭巾,脖子上戴着從巴扎買的便宜項鍊。娜希德放了幾個銀幣在她手裡,小聲對她說,如果好好做完我的工作,她會得到更多獎賞。沙姆絲叮叮噹噹地甩着銀幣走了,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

但是,我還是不想去:“你難道不害怕我們有一天會被抓住嗎?”

“我們從未被抓過,”她說,“走吧。”

“那,等一會兒吧。”我雖然心裡惴惴不安,但還是答應了。我們趁戈迪亞不注意時偷偷溜出去了。

這次,娜希德的目的是送一封信給伊斯坎達爾,向他表露她的感覺。她沒有把信的內容讀給我聽,因爲她希望他纔是第一個看這封信的人。她說,在信裡,她用詩一般情感豐富的語言向他傾訴她永恆的愛和對他的仰慕。我知道她優美的字體會讓她的言語淌進他的心裡。

我們走到世界景象時,碧空如洗,萬里無雲,似火的驕陽無情地曬着我們。在面紗下呼吸空氣就像在呼吸火苗。我的衣服都溼透了。我們到達時,比賽已經開始了。由於雙方勢均力敵,觀衆的吶喊異常響亮。灰塵在空中揚起,又落在我們的衣服上。我希望比賽趕快結束,這樣戈迪亞就不會發現我沒有在工作。但是,比賽一直持續着,直到觀衆都變得疲軟,才終於以平局結束了。

娜希德幾乎沒有發現伊斯坎達爾的隊伍沒有贏。“你有沒有看到他打得多麼精湛?”她問,聲音高亢興奮。每次看到心上人時她都如此興奮。當人羣開始散去時,她找到幫伊斯坎達爾送信的那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信和一枚銀幣塞進他的手裡。接着,我們走出廣場,然後各自回家。馬揚起的灰塵,在我的外衣上落了一身。我打算一回到家就把衣服換下,但是卻發現佐拉遵照吩咐一直在門口等侯我。她把我徑直帶到了戈迪亞面前。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我揣着砰砰亂跳的心,掀開外門的門簾,走進她的房間,希望她不會發現我身上的灰塵。她坐在墊子上,正在用胭脂花塗染雙腳。她沒有說任何問候的話語,而是生氣地質問:“你去哪兒了?”

“去娜希德家了。”我艱難地說,彷彿這個謊言粘在了舌頭上。

“你不在娜希德家!”戈迪亞說,“我找不到你,所以讓沙姆絲去她家找你。但是你不在那兒。”

她把我叫到跟前,因爲她不想弄花染在腳上的胭脂紅。“把手給我!”她說。

我無辜地伸出手,她用抹胭脂花的薄木片打了一下我的手。

我向後退了一步,手上一陣灼熱。我已經這麼大,早過了像個孩子般捱打的年齡。

“看看你的衣服,”她說。“你如果呆在屋裡,怎麼會弄得這麼髒?”

我害怕再捱打,於是趕忙坦白了:“我們去看球賽了。”

“娜希德的家人不允許她去看球賽,”戈迪亞說,“一旦人們開始說閒話,像她這樣的女孩就毀了即使她什麼都沒做。”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一個僕人把娜希德的母親帶了進來。露德米拉悲傷地走進來,彷彿已經失去了她的獨生女兒。“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她平靜地、失望地對我說,但是這比戈迪亞打我還糟糕。她操着俄國口音的波斯語緩慢地說,“你犯了一個大錯。你不明白,像娜希德這樣的女孩,如果被別人看到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會有多糟糕。”

“我非常非常抱歉!”我說,把受傷的手藏在背後。

就像母親和我一樣,露德米拉也只是生活在伊斯法罕的外地人。她總是讓我想起脆弱的小鳥,在家裡飛來飛去,彷彿她並不屬於那兒,即便她已經在那兒生活了20年。在經歷了祖國的戰火硝煙後,她非常厭惡人血。如果有僕人在切肉時劃傷了手,她就會顫抖不已,癱倒在牀上。娜希德告訴我,有時她會因爲夢到鮮血像噴泉一樣從男人的胸口和眼中涌出來,而尖叫着醒來。

露德米拉的受驚的臉變得慘白:“娜希德告訴我你非常喜歡馬球,經常祈求她陪你去看球賽。你太自私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行爲有多魯莽。”

我十分驚愕,因爲我不敢相信娜希德把自己的錯歸咎於我。但是我決定保持沉默,因爲我知道如果她的母親知道她去看球賽的真正原因,她將會很悲慘。

“我並不很明白城市的規矩,”我謙卑地說,“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

“爲了懲罰你,這個月,你每天早上必須清理各個房間的夜香。”戈迪亞說。

這個懲罰讓我覺得自己似乎是最低等的僕人。瞭解每個人的腸胃狀態,每天,把所有的排泄物倒進一個大盆裡,然後把所有的盆都洗乾淨我幾乎不敢想下去,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嘔吐起來。

戈迪亞叫我回房間,向母親懺悔我所做的一切,對我沒有絲毫同情之心。

“媽媽,她打我!”我抱怨說。

“你怎麼能做如此輕率的事情?”她問。“你會在一天之內就毀了娜希德的名聲,更不用說自己的名聲了!”

“你知道我從來就不喜歡馬球,”我說,希望母親能站在我這邊。“是娜希德總求我陪她去。”

“爲什麼?”

我不想泄漏娜希德的秘密,因爲那會給她帶來嚴重的後果。“因爲她覺得很刺激。她的父母總是把她看得很牢。”

“你應該拒絕的,”母親說。“你應該很瞭解!”

“我很抱歉,”我說。“我只是想幫她一個忙。”

母親的態度溫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只是想幫忙,”她說,“但是你做錯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毫無怨言地接受懲罰。“

“我會的。”我痛苦地說。

“過來。”她把用羊油做成的膏藥擦在我的手上膏藥的製作方法是科爾蘇曾經使用的。膏藥慢慢止住了刺痛的感覺。

“好多了。”我說。

“我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藥草,”母親說。接着,她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告訴我!娜希德是不是把她自己的膽大妄爲歸罪於你了?”

“是的!”我說。

“什麼樣的朋友會這麼做?”

“我保證她不是有意的。”

“我當然希望不是。”母親嚴厲地說。

“她肯定是被出其不意地抓住的,”我說。但是她犧牲我來保全自己的做法仍然讓我惱火了幾天。

那是我和娜希德最後一次去看球賽。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娜希德的母親懲罰她不準出門,我也是。我呆在家裡,做家務雜事,清理夜香。從那以後,娜希德來見我時,都會有一個僕人陪同,並等她一同回家。

在軟禁期間,娜希德感到十分絕望,不知該如何與伊斯坎達爾聯繫。她決定信賴考布拉,並且給她銀幣請求她幫忙。於是,下一場比賽時,考布拉去了賽場,找到娜希德和我通常站的地方。她帶着娜希德接住的那個馬球,在比賽結束後,漫不經心地把球放在顯眼的地方。伊斯坎達爾的男孩很機靈地明白她是娜希德的信使,畢竟,她是拿着球出現在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從那時起,考布拉每隔幾天就在巴扎附近和那個孩子碰一次面,幫助這對戀人互傳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