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郊外,一方池塘碧綠間透着霞紅,遠遠看去一釣者蹲坐在池塘邊岸上垂釣。
八月秋風送爽,本應是釣魚的好時節,釣者卻是一點也閒不下來,一會兒蹲坐,一會兒站立,顯得心事重重。
一陣涼風吹過,“呼呼”的風聲中伴隨着一陣嬌弱的呼喊:“老哥,請問這是臨宜村嗎?”
閒者聞聲而望,但見馬路上走來的一位體態豐滿而模棱有樣的女人,伴着嬌弱的聲音,遠遠看去好似一位少女,聽得閒者一陣呆滯,竟不知回答。
女人走近又問道:“小哥,貴姓呀?”
女人越走越近,聲音更清晰起來,如百雀羚鳥般婉轉清脆,面容身姿卻顯得更加成熟,好似閉眼聆聽和睜眼目睹間跟前站着的是兩個人,如此奇怪的女人,釣者還是第一次見到。
女人再三提問,釣者才從恍惚中驚醒,看着池塘裡的泛起的漣漪,嘴裡脫口而出道:“小弟徐充……”
提到自己名字,釣者彷彿觸電一般,下一秒立即打住。
女人沒有看到釣者臉色的驚變,只是弱弱道:“徐大哥,請問這裡是臨宜村嗎?”
釣者回應:“正是正是,這裡就是臨宜村,不知小姐來此地何事,找人還是投靠親戚?”
眼下正值饑荒時期,各地缺糧,離家投靠親戚的人不在少數。
“我是來找人的,村裡可有一位叫做張凌志的人?”
釣者面露驚訝:“張凌志?你怎麼會來找他?你是他什麼人?”
一連串發問,聽的人不以爲然,說的人卻宛如觸電一般。
“我是他的遠房親戚,只因……家裡橫遭變故,家人,父親特別交代要告知與他聽。”
女人不太會撒謊,連嬸嬸囑咐的話術也說不連貫,識別女人說謊只要看其臉色便知,釣者不是不懂這道理,但他偏過頭去,生怕與女人對視,自然也看不到女人的臉色變化,還當女人是個結巴。
釣者聽完用手指着東南方:“沿着小路走,逢路口就往左轉,待見到一片李子林,穿過去便看到兩三間茅草屋了,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謝過了釣者,女人按照指示來到了茅草屋。
屋外樹林成片,一棵空心的樹樁旁拴着一頭黃牛,正悠閒地吃着地上的嫩草,見到陌生人也不驚動,自顧自地吃着
女人嘆息:把牛拴在空心樹樁的人,不是笨蛋就是傻子,好像笨蛋和傻子又是同一個意思。
女人靠近屋子,黃牛似乎感到危意,朝着天空‘哞’了一聲。
屋內正走出一人,長得普通,衣服有幾處縫補,頭髮鬍子很是邋遢,但眼神卻格外凌厲,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感。
“請問你是張凌志嗎?”女人見了此人,有點出乎自己的意料,看得出男人不是個傻子,更像是……瘋子。
嬸嬸介紹的男人怎會是這個樣子,當初說的是一個幹事精明的男人,可眼下這位邋里邋遢的,精明固然是談不上的。
女人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千里迢迢趕來了,總不能憑一個印象就扭頭走人,這很不禮貌。
男人見了女人,瞥了一眼,也不理睬,手裡拾起一把嫩草送到黃牛嘴邊,用手撫了撫,黃牛安靜了下來,男人轉身回到了茅草屋內,留下女人獨自一人在屋外傻站着。
好一個沒有禮貌的人!
女人心裡暗自咬牙,她最討厭不說話的男人!
女人往屋子喊了幾聲,男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女人氣急了,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就往草屋砸了過去。
草屋本就不高,石頭落在屋頂上砸出了一個大洞,隨後掉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儼然是砸到了什麼器具。
屋子傳來喊話:“神經病啊!”
男人終於出聲,女人拍了拍手略顯得意地緩緩走進屋子。
屋子佈局簡單,整理得倒井井有條,中間有一個手工打造的書櫃,造型不夠審美,卻擺放着滿滿一櫃子的書籍,書櫃前的桌子上正放着一本書,書頁還未合上,而地上散落的是碎石塊和幾本歪歪斜斜橫躺着的書。
男人正蹲在地上收拾被石頭砸散的書籍。
“誰讓你不理我,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男人隱居在此間,整日裡與書籍爲伴,自認爲修養到無慾無求、不卑不亢的境界了,奈何一個女人就讓他破防了。
男人瞪了一眼女人,話中帶怒:“如果我是你,現在是不會站在這裡的。”
“可是你不是我,不是嘛。”
“無理取鬧!”
男人捧着一本書快步朝女人走去,面如死灰叫人害怕。此刻任憑女人如何故作冷靜,也不由得心生一陣膽怯,雙手護在胸前,不自覺朝後退了幾步。
男人逼得越緊,女人退得越快,男人看着女人,女人也盯着男人。
忽地一個踉蹌,女人身體失去平衡,撞到了身後的一棵大樹,藉由身體本能反應,慣性往前摔去。
男人本就捱得近,下意識雙手接住女人,剛好把女人攏入懷中。
微涼之秋本就涼意入骨,男人體內發出的熱氣傳到女人身上,竟讓女人生出些許陶醉,此種意境從發生到消失也只在一瞬間。
男人手中的書掉在地上,打破了安靜……
女人推開了男人,臉色微微泛紅,男人也自覺不妥,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男人看了再多的書,也體會不到書上描寫的曖昧之意,溫柔之鄉。
良久,男人開口道:“你回去吧,我是不會跟你走的。告訴派你來的人,不要來找我了,來了也是白費功夫。”
“你這人好生奇怪,說話怎麼一套一套的,我怎麼有點聽不懂。”
“聽不懂最好,聽懂了反而沒有好處。有些話可以招來煩惱,甚至危險。”
“難道就不能招來幸福,快樂嗎?”
“幸福和快樂不是動動嘴皮子就招來的。”
“你知道我來是何用意?”
“大概已經猜出了七分。”
“那還有三分呢?你不怕猜錯?。”
“我寧願猜錯!”
真是奇怪的一個男人。
女人:“你知道我的來歷?”
男人:“不知道。”
“那我肯定你猜錯了!”
“哦?”
女人解釋了一番……
男人尬尬一笑道:“不好意思,是我猜錯了。”
打量起眼前的女人來:短髮、杏仁眼、身材豐盈,體型高大……這些字眼映在眼中,傳到腦子裡,回映出兩個字:美人!
聽得女人陳述,原來女人曾有過一段婚姻,生得兩女一男,只因鬧了饑荒,家裡男人迫於生計在外奔波,自己則在家照顧三個未滿成年的孩子。
前些年時候,親戚捎來音訊,男人在外遇到貴人,一年裡已是賺錢盆滿鉢滿,好日子即將到來。可就在期待男人過年回家之際,親戚再次傳來音訊,男人在回家途中遭同伴惦記,設計謀去了錢財,男人不堪打擊,一年辛苦勞作竟換來一場空,家裡還有三個孩子等着他養,這一想心裡便崩潰了起來,加上長年辛苦的勞作,本就虛弱的身子終於在信念崩塌之際也承受不住了,隨後便得了一場大病。
女人在家照顧男人,而男人終日裡抑鬱寡歡,茶不思飯不想,病情越來越嚴重,女人苦於生計,只得忍心把其中一個女兒賣給了臨省一位財主,換了點錢財,但是這點錢財怎挽救得了將傾的大廈,不久男人病情加重,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爲了養活孩子,女人在家攬了些手工活,還得是心靈手巧,也才勉強維持得了生活。
親戚勸她改嫁,卻是如何不肯,再苦再難也能撐得下去,只是嬸嬸讓她多爲孩子考慮,這才察覺到自己的自私,想了好久,終於鬆了口。
嬸嬸在其中做媒,把女人介紹給了一個遠房親戚推薦的人,只曉得對方在臨宜村,名字叫張凌志,除了耳聞的持家能幹之外親戚再也不透露其他任何信息。
嬸嬸也知道撮合這一對的難度有多大,其實就連她也不曾與張凌志有過照面,連英俊的外貌都是編出來哄騙女人的,爲了能讓女人有個歸宿,她真是費盡了心思來撮合這對姻緣。
只是希望女人此躺遠行能成功,便不負了自己的一番好意。
女人與男人解釋了自己的遭遇及來此之意,男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知道他在臨宜村的人不多,用手指都能數得過來,足見這女人不是一般的人。
現在他可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兩年裡已習慣了獨來獨往,要放棄這獨居生活談何容易。
縱使接納女人,可未來的日子充滿着未知,不知是好是壞,一個人可以承擔風險,卻不要害了別人跟着自己受苦。
男人言辭極具委婉,盡說着自己的苦衷,對不能收留他們的歉意以及對女人的祝福等之類的話。
這類話女人聽得多了,如今這世道,每個人都是自身難保了,又有誰會收留帶着孩子的人呢,更何況是女人,亂世女人一張紙的市井之言,她也不是沒聽過,這不僅僅是徒添三副碗筷,更是多了三份壓力。
想得越多,心裡就越失去平衡,不禁悲從中來,但也只能打心裡消化去,豈讓外人覺得她是個軟弱的女子。
聽完男人的說辭,女人點點頭,表示理解之外再無二話,隨後轉身走出茅草屋。
屋外拴着的牛見了外人再次發出‘哞…哞’的吼聲。
秋天的落葉隨風飄蕩,像極了無處落身的女人,在這悲秋之地輾轉,千里而來千里而去,只得來一句抱歉。
金黃的落葉劃過女人的肩膀,順着細長的手臂掉落到地上。
女人擡頭看了看這片即將枯死的樹林,不禁感嘆道:“悲涼的樹啊,一點秋風便奪取了你的枝繁葉茂,即使你早已成林,又怎抵擋得了這大勢所趨,雖然你春而再生,但這凜冬將至,你是否又熬得過去,熬過去了,再生的還是秋天的那個你嗎?”
說罷,回頭看了一眼男人,便自顧自地沿着來時的路下山而去。
屋內的男人聽得女人的嘆息,看着地上掉落的書籍,拾起其中一本,只見封面赫然印着幾個大字:智者之道。
智者之道,首要就是忍受孤獨,智者不入愛河,這是銘記於心的句子。
捧起書本,這是如何的熟悉,卻又如何的冰涼。
忽地男人嘴角輕撇,喉管震動,鼻腔不禁發出一絲聲響,似是不屑,又像是嘲諷,不屑於女人的故事,嘲諷自己的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