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毅並不是猶猶豫豫的人,當他三緘其口地數次蠕動嘴脣,卻是隻言片語都沒有出口時,把一切看在眼中的夏小麥,收回了前傾的脖子,將目光埋回到了杜毅背後。
一切皆在不言中,杜毅的答案,已經非常明顯。
周遭的所有熱烈,都化成芒刺在背的刺痛,思緒忽的一下拉遠,又忽的一下回來,夏小麥猛然驚醒,那些讓她輾轉難眠的歷歷,原來竟是如此得單薄,單薄到不用幾秒,就可以回憶完。
就好像一個萬花筒,它看似五光十色綺麗萬分,實際上它所有的絢爛,都不過是一個狹窄的三棱鏡。
而之前,那個一度困擾着她的問題的答案,也已經清晰地敞露了出來。
是她當時的好奇,引領了她後來的情緒,之於杜毅的那番話,只是她好奇一下的一種偶然產物,實質有可能是同病相憐之下的感同身受,淺白點說,就是相似之人的相似心理,但杜毅比她坦蕩,所以他有資格開導,而她只有資格聆聽。
無疑的,那個她本以爲癥結所在,是誰先喜歡誰的問題,其實算不上一個問題,只能說是她單方面的妄想。
這樣的妄想,根源是出於她潛意識裡認定杜毅也喜歡着她。
他的冒冒失失,他的挺身而出,他的肆意張揚,他的蠻橫固執,所有指向這麼一種“真實”的強烈,在現在看來,好像不過是他的性格使然。
杜毅就像一根矛,無堅不摧,但這根矛並不只爲她衝鋒陷陣,興許把她換成另外一個和她相似的人,那些過往都會成立。
當陽光照進現實破開一切虛妄,夏小麥恍然大悟,那些一度溫暖了她心胸,在她心裡留下炙熱的深刻瞬間,原來都只是她自己太過用力的添油加醋。
想明白了一切,夏小麥彎曲下來的後背越發得傴僂。
她感受到從五臟六腑泛起一股又一股的劇烈絞痛,以至於好久沒發作的胃部痙攣都捲土重來。
驀然的,她想起了自己那張擺放在閣樓一角的牀,如果這個時候,能躺在牀上,把自己蜷縮起來,她覺得一定會好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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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並沒有一張牀能讓她躲藏,她的眼前只有一面微弓着的後背,一面她想要依靠上去,卻只能保持距離的後背。
進退不能,夏小麥感覺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個漂浮在汪洋中的落難者,她的雙手扒拉在一葉扁舟的尾部,海水泡漲了她的身軀,泡裂了她的皮膚,但她卻不敢攀爬到扁舟上去。
因爲,她害怕自己一用力,那扁舟就會整個翻過來,把她蓋住。
明明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邊,感受到乾燥的眼角,如這快要出梅的天氣般說變就變,醞釀起一陣洶涌,夏小麥趕忙伸手揉了揉眼角,想要把那股蠢動的酸澀撫平,卻沒料到竟是抹出來一手盈滿掌紋的潮溼。
就好像怎麼關也關不緊的水龍頭,左擰是磅礴,右擰是淋漓,止不住的淚水,不斷地被夏小麥的手掌捏碎,又不停地在她掌心中重新組合,最後握之不住地滴落向杜毅的後背。
……
如果可以的話,杜毅真希望今天從頭到尾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沒有破碎的碗,沒有狂飆突進的車,也沒有緊裹着腫脹的腳差點都脫不下來的帆布鞋。
就讓一切平平淡淡,沒必要如此起伏,畢竟生命的色彩,用這樣膽戰心驚的情節來填充,並不值得喜悅,他也沒準備好要去迎接這些雞飛狗跳引發的後續波瀾壯闊。
只可惜,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從一小朵浪花開始,經過一系列奇妙的反應,席捲成措手不及的海嘯。
心慌意亂,即便有着二十六歲的年紀,杜毅覺得自己還是有很多不知道該何從應對的東西。
他還以爲夏小麥會繼續含蓄下去,卻沒料到在敞開了一個口子後,她竟然用快到讓他難以置信的速度綻放開來。
回想起重生後涉及夏小麥的一幕幕,杜毅忽的發現這樣的貿然,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並不值得多驚訝。
而他之所以會慌亂失措,無非是因爲他,並沒有做好接納新感情的準備,尤其是接納像夏小麥這種十五歲少女情竇初開的寶貴感情。
打從一開始,重生後對自己二十六歲年紀有着深刻認識的他,就把自身和夏小麥區分了開來。
他用俯視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自命清醒,也就導致他融不進某些已經生疏了許久的情感中。
再世爲人,終究不是對過去稚嫩單純的簡單再現,他上輩子人生經歷的一切,都凝聚在腦海中,形成複雜的認知,要他放下這些認知去返璞歸真,這是件他從未想過,也覺得不切實際的事情。
說白了,和十五歲的少女談戀愛,在杜毅潛意識中,就是件不太靠譜,需要再三斟酌的事情。
大半心思都放在未來中的他,把自己擱得太高,所以一旦低處的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咆哮着衝上懸崖,把他打個落湯雞時,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去迴應,那大概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得以觸及他的浪濤。
是跳下去親近它,還是就把它掬在手中留在高處?
這是個想都不用想,就能得到答案的問題,但答案的背後,需要一個繁複到未必能圓滿的解。
身爲解題之人,面對當下的困境,杜毅舉足不定。
就在迷茫着自己該如何回答夏小麥的時,杜毅忽然感覺到有一滴又一滴的冰涼,通過他後背的t恤,滲透到了他灼熱的皮膚上,驚起一陣陣的雞皮疙瘩。
雙目上揚,遠眺見天空是晴空萬里,知曉那些點點滴滴連綿不止的來源是夏小麥,杜毅猝然想起了那一個初夏大雨後的晴天。
那時的他,站在那棟嶄新到亮眼的寢室樓前,面對喧譁之下的無聲靜寂,從口腔都心臟都絞痛難當。
杜毅覺得此刻的夏小麥,一定有着和那時的他,差不多的心情。
然後,他又記起了顧兮在那之後和他說,她之所以這麼久在寢室樓裡不出來,是因爲她很掙扎。當時的她對他,並沒有多少感覺,是他的堅持,讓她最終奔下了樓梯,跑到了他的面前,抱緊了他。
這世上有很多感情,來自於水到渠成,但也還有那麼些感情,誕生於一無所有。
杜毅還記得顧兮在臨走前留下的信裡說,她很慶幸自己在那一天下了樓,要不然她不會有那麼美好的大學生活,她很感激他的堅持,也從未後悔愛上他。
這樣一番用來告別的話,雖然不足以用以證實,未曾得到的遺憾,大概會比錯失而過的遺憾,更來得讓人刺痛。
但杜毅覺得,既然顧兮能夠邁出腳步,投入他的懷抱,帶給他一段難以忘懷,他也可以拋開一切,將夏小麥攬在懷中,迎來一段新的開始。
沒必要執念於條條框框,而將感情變成循規蹈矩的命題,敞開心懷,興許很多事纔會簡單容易。
想明白了很多,杜毅長舒了口氣,將已經快從他背上滑落到地上的夏小麥,往上掂了掂,用臉頰蹭了蹭她寬鬆到只剩下手指相勾的微顫手掌,笑道:“夏小麥,你這麼隨口把這種問題問出來,那我蓄謀已久,準備給你個驚喜的告白該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