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郡治,代縣。
一處別院,裝飾頗爲簡潔。此刻,房中中不停踱着步子的華服男子卻顯得有些急躁。看着桌上的那枚竹簡,趙歇心中按捺不住的煩躁。走到內屋中的收藏室,看着滿屋子的兵器盔甲,趙歇這才莫名地安靜了下來。
這內屋不同於外間,外間裝飾簡潔,看上去主人就是個勤儉的小富之家。迥然不同於外間的,便是內屋之奢侈華美。每一物件莫不是有歷史,有故事的藏品。尤其是一個個架子上掛着的諸多寶劍鐵甲,更是讓好武之人雙眼灼熱。但有些眼力勁的,就能看出這些東西價值不菲,絕不是一個區區小富之家能置辦得起的。
這別院的主人喚作趙歇,左鄰右舍也不大和這屋子主人熟悉。這左右都是些城中權貴置辦下的別院,真正當做常住房屋的倒是不多。大多喜這清淨,金屋藏嬌罷了。而那些權貴彼此若是熟稔則還打聲招呼,若是看你一身寒酸,正眼都不會給你。趙歇衣服還算得上體面,卻也夠不上一郡內的豪富權貴之家,當然沒誰稀得和他打交道。
故此,住了這麼數月,竟然也無人知曉這人的底細。只是偶爾問起,皺皺眉頭道:哦,就是那個平常不出門的富家子?
趙歇的確不喜歡出門,因爲他實在不喜歡這片秦朝統治下的天空。也不喜歡看着那些秦人官吏呼喝命令的樣子。作爲趙國王族的後裔,隱秘控制田畝萬頃的王族後裔,趙歇無不討厭那些對他連正眼都不給的代縣權貴,以及他們身後的這個帝國。
趙歇有權,因爲他依舊在鄉村之中擁有龐大的影響力。若是露出真身,他可以交接滿城任何一個權貴。因爲他有資格,他是趙國王族後裔!
趙歇有錢,因爲他在富饒之地擁有萬頃良田。依靠他田地求活的有至少萬戶的佃戶。因爲,他是王族,擁有龐大的財產來置辦田業。
趙歇有人,因爲他擁有趙國王室後裔身份下聽命的私兵、暗衛。因爲他是王族後裔,這些人足夠他攻打一個不甚強大的縣城!
然而,趙歇空有這幾乎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東西卻依舊不愜意,甚至在代縣城中連好生睡個安穩覺都不能。因爲,這片天地是秦朝的。因爲,那個極可能成爲未來皇帝的大皇子扶蘇就在相距不過數百里外的善無城。
而今天,一封闡明行動受挫的密函送到別院,讓趙歇有些難過,甚至隱隱之間的恐懼。
不錯,他是趙國王族後裔,只要將身份亮出來他就是身份尊崇的王子,無人不敢不敬。就是眼下代縣執掌軍政的監察御史連皋也不敢輕視。
滿城的豪族世家,那些從趙國的上卿、郡守、將軍位置上退下來的豪族家族會給與他儘可能的支持。鄉野間被沉重賦稅逼得難以暢快呼吸的小民甚至也會跟着他吼出復國大業的旗幟,只要他敢亮出身份,那些連正眼都不屑於給的左鄰右舍都會趕緊過來巴結。
然而,趙歇不敢。
因爲這是秦土。
這裡不是趙國的代郡,是秦朝帝國的代郡,天下近千年以降第一個統一的帝國!
若是他膽敢招搖撞市圖謀不軌,那個眼若鷹隼一般的監察御史連皋絕對不會放鬆對他的嚴加監管,甚至直接拘押!這個法家弟子中極其聞名的強硬派,絕對敢做!
所以,趙歇的影響力只能假於他人之手來達到他的目的。身爲真正的主人,他卻不得不僞裝成一個混吃等死過平淡如水小日子的小富之家的主人。區區一個只能守着數畝別院的小富之家……
自從趙歇出了桑乾老家這日子就沒一天舒心過。當然,在桑乾老家看到了扶蘇要來三郡的情報後,趙歇已然待不住了。扶蘇是誰,趙歇以前還有些不甚瞭解。可扶蘇這一年殺十萬人的功夫,任誰見了也心間發跳。以趙歇的身份,又如何不會知道?
先是在神農大山把參與坑儒案的數百名方士逮住殺了個精光,再就是跑去北疆三關口一舉殺了數萬匈奴人,甚至最後連逃到山中當野人的匈奴左賢王都給抓了去。光是這份駭人的“功績”已經讓隱藏在趙國故地圖謀反叛復國的趙家王族心中感到不妙了,好在,這還不是扶蘇自己動手了,也算不得扶蘇有多大的兇悍。
可等到扶蘇在隴西一舉破了號稱十萬的隴西魚家大軍時,趙歇就差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扶蘇哪裡是溫文爾雅的翩翩皇長子啊,分明就是一個雙手染血的屠夫!殺神!
才一年,就殺了十萬人!扶蘇這要是來了代郡,還不得將整個隱藏下來的趙國王族後裔給滅個乾淨啊!
於是,趙歇待不住了。儘管代縣有他不喜歡的千千萬萬,甚至每日斜視下輕蔑的目光讓趙歇幾欲發狂。可出於對扶蘇的警惕,趙歇幾乎動手親自策劃對扶蘇的狙擊。
同時,整個隱藏到趙國故地的力量開始發動。爲了對付這個極可能破壞趙國復國大業的皇長子,趙家別無可避,只能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來將扶蘇趕出三郡。至少,也不能讓扶蘇立足於代郡、雁門任何一郡。於是,原先是趙地的:雁門、代郡、太原郡、鉅鹿郡、邯鄲郡等等趙家潛藏起來的力量都開始爲阻擊扶蘇做準備。
而爲了在不佔優勢的雁門狙擊扶蘇,趙歇甚至連一些臉面都丟去不得不尋求李家的支持。不錯,趙國故地身爲王族後裔的趙歇擁有龐大的影響力,在豪族之中也有很強的號召力。可在雁門,趙歇卻不得不屈服於一個令人難以釋懷的姓氏:李。
天下有許許多多姓李的,在隴西抗擊魚家叛軍的時候作爲隴西本地豪族代表的李信李家同樣也是姓李。作爲天下人臣之首的李斯丞相也是姓李。這麼多姓李的,卻只有一家能讓趙國王族爲之難以面對,那便是李牧!那個戰國末期可以說最著名的將領。一個幾乎一人撐起一國的將領。作爲戰國四大名將,即使在讓趙國幾乎崩潰的長平之戰後,李牧依舊領軍獨抗秦國不得東進。然而,這樣一個國之長城卻被趙王下獄捕殺,自毀長城的趙國隨之被秦滅國。
而作爲趙國王室後裔的趙歇自然明白李牧在趙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而在李牧發家的雁門,李牧又是如何一個地位。要知道,早期的李牧在雁門一舉滅殺匈奴十萬大軍那可不是說說玩的。可以說如果沒有李牧,被匈奴摧殘下的雁門郡絕無寧日。
如此,當李牧部將護着李牧之子李行到達雁門郡時,李牧遺下的聲望頓時讓李家成了雁門諸多豪門的領頭羊!
而身爲雁門郡曾經主人的趙國王室,則被狠狠丟到了一邊。甚至當趙歇派出親信謀臣張耳陳餘的時候,被一個黃口小兒差點打殺在了李家別院。
這讓傲骨滿身的未來趙王趙歇如何心甘?然而,比起扶蘇來後的衝擊而言,這一點虧即使再噁心他也只能嚥下。
可如今,第一仗就失敗的結果卻讓趙歇有些不可接受。也許酷愛武藝的趙歇在藏兵室時裡能真正冷靜下來反擊扶蘇。
一名青衣小僕遠遠站在簾外,珠簾阻隔下的趙歇身形有些飄忽。這樣的趙歇讓小僕下意識感到一陣壓抑:“稟公子,陳先生來了。”
“公子?”趙歇慘笑一聲,卻沒有人迴應。青衣小僕說完便急急離開將場景留給趙歇和陳餘。
趙歇也不回頭,便知道是心腹陳餘。陳餘是聞名趙地的名士,暗中卻實際上是受到趙家控制的一枚棋子。當然,作爲名士,地位比起一般棋子自然顯得高級一些。
趙歇繼續道:“頭一次出手,卻連對方的邊兒都沒摸到就給破了。區區一個遊徼,竟然成了自縛手腳!我算什麼公子,一個沒落王族?一個本該滅絕的王族公子?去~他~媽的公子!”
趙歇說着說着,一陣失敗後的癲狂帶着羞怒奪取了心智對身體的控制。一把怒火燃起,羞怒滿腔下的趙歇狠狠將眼前心愛的書架、寶劍推倒在地,甚至抓到什麼就扔什麼。如同一隻受傷後羞刀難入鞘的獨狼。
陳餘心中嘆氣,面上卻不動聲色。對於眼前這個少主公,看了將近二十年年,他也看的幾乎透了。剛愎自用、狂傲、滿腹王族公子派頭卻無多少實學。滿腦子復國念頭卻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酷愛武藝卻連一個女人都打不過……說起這個女人,陳餘神色一變將這些對主公不尊的念頭撇去。
趙歇殺手狠,全然顧着性子發泄心中的情緒。恰巧被一個小僕點燃的羞怒讓趙歇剛剛一下估計就損失了數萬錢的財富,陳餘嘆息一聲,只怕那小僕也活不成了。
知道再不攔,趙歇估計都會怪罪到他頭上。陳餘無奈,堂堂聞名趙地的名士卻要淪爲一介私室的男僕這讓陳餘每每想起都是無奈。好在,這個男僕地位很高,遠超一般的主子。
動作迅疾,腳步一動生生將繼續打砸發泄怒火的趙歇便按住難以動彈。這區區幾手顯露了陳餘不俗的武功底子,將趙歇狠狠按在牀榻上,陳餘凝視漸漸平靜的趙歇,道:“主公可知爲何會敗?”
趙歇一聽,閉眼不語。良久,不良情緒統統發泄以後,他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畢竟流淌着趙國王族優秀的血脈,腦子還是不笨的。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敗了依舊固執不知改進的固守所謂“自尊”下繼續造成的失敗。
趙歇起身,重重一作揖:“請先生教我,定教那扶蘇小兒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