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速行駛中的車子, “嘎”的一聲,突然剎住。
“陸瑤,你幹嘛?”沒有系保險帶的萬方被慣性摔出去, 撞到前臺上, 慌張間伸手抓住把手, 側臉瞪着正拿紙巾揉眼睛的陸瑤。
公路的一側, 正在施工, 有風吹來,揚起一陣風沙,吹進了敞開着玻璃的車內。陸瑤緊張剎車, 正好借這個機會,抽出紙巾, 將眼睛裡噙得滿滿的溼潤擦去。
“什麼破地方, 風沙這麼大, 不知道我本來就是砂眼呀。”陸瑤回瞪萬方,眼圈揉得紅紅的。
這一刻, 她突然特別特別想見兒子。
兒子,那是她最後的底線。失去,她可以失去一切,生活中甚至可以沒有情沒有愛,但不能沒有兒子。
車子重新啓動, 駛上高速。萬方還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說個不停, 可接下來她只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 好像在聽着別人家的事情似的, 臉上除了雲淡風輕的微笑, 不再有任何情緒。
當彤彤象小鳥一樣從教室裡飛出來撲進陸瑤懷中的時候,陸瑤心中憋了一路的那道防線, 突然潰堤,抱着孩子,眼裡的淚水止也止不住地流出來。
小傢伙被嚇懵了,瞪着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莫名其妙傷心不止的媽媽,伸出一雙胖乎乎的小手,象汽車上的刮雨器似地不停地爲媽媽抹着眼淚。
“媽媽,你怎麼了,是不是彤彤不乖呀,以後彤彤再也不纏着老師放我出來找媽媽了,好不好,媽媽你別哭好不好。”
兒子稚嫩的聲音,讓陸瑤心裡更是一陣陣的酸楚。
兒子,當初她幸虧堅持留下了這個孩子,也給她留下了一份寄託。
那時剛進金石不久,初學領域,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工作,一切都從頭開始。她從沒抱怨過程駿執意讓她放棄自己的專業進入演藝界這樣一個陌生的工作環境,所有的壓力她獨自承擔,從早到晚的忙。
從熟悉這個圈子的運作模式到適應各路導演製片演員和經紀人,她一直保持低調高速的工作進度。
突然有一天,她感覺肚子疼,疼得額頭冒冷汗,眼前一黑,暈倒在道具室內。醒來時,已被安若送進了醫院。
“恭喜你,要做媽媽了。”安若的笑容如同春風,吹得陸瑤的心裡一陣陣的暖。
孩子,不知不覺,來到了她的身體,駐守了五個月,可她卻渾然不知,甚至纖弱的身體都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
但是,已經默默的五個月了。
“你確定你要留下這個孩子嗎?”陸瑤欣喜萬狀地拿着醫院的化驗和檢驗單回到家,程駿卻扔給她一句冷冰冰的話:“現在不是時候。”
可陸瑤捨不得,已經五個月的嬰兒,在母體內,要剝離他,已經跟分娩沒什麼區別了,受同樣的罪,同樣的痛,一想到因此一番痛苦之後依舊要失去一個與自己不知不覺相依了五個月的生命,陸瑤心痛。
第一次,她拗了程駿,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孩子在她的身體內,她有權力也有能力保護他。
但她付出的代價是與程駿之間的第一次冷戰。從那天開始,程駿幾乎不回家,不給她電話,也不給她任何形式的過問。也是從那一天起,程駿突然象從她生命裡消失的煙塵,與她斷了所有的聯繫。
但陸瑤還是堅持了。
獨自,保護着腹中的生命,相依爲命。
孩子,是過了預產期十天後纔出生的,那天夜裡,她被一陣緊似一陣的腹酸驚醒,抓起櫃子裡早已準備好的孩子的東西,衣服、被褥,奔下樓,打車去醫院。
萬方回了老家還沒回來,安若去了香港,身邊的熟人很多,可是那一刻她卻不知道要求助於誰。
腹痛,整整持續了五個多小時,她感覺自己在那樣生不如死的陣痛中快要失去知覺了。渾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溼透,但她還是咬着牙堅持了,直到孩子最後從她的身體裡剝離出來的那一刻,她始終堅持着沒讓自己吭一聲。
在場的醫生和護士都被她的毅力歎服了:“我們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堅強的媽媽,太不可思議了。”
其實她們誰都不懂,堅持不讓自己在疼痛中失去知覺,只是因爲她明白,如果自己暈過去,身邊沒有人會來將她喚醒;如果她出聲痛哭或者呼喊,將會耗損太多的體力,無法堅持到自己的孩子順利產出的的那一刻。
所有的這一切,只因爲,整個過程,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朋友。
堅強,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程駿,孩子的父親,他只是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的婚姻,只是給了她一個讓她變得堅強的孩子,其它的,陸瑤從沒奢望過。即使是自己獨自分娩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她也覺得理所應當,因爲他早就闡明瞭他的立場:這個孩子,他不要,所以他也不用來負什麼責任的吧。
所以,在第一次腹痛開始時起,陸瑤就下定了要一個人將他生下來然後獨自撫養的決心。從此,所有的事情,一個人承擔。
至於程駿,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他在,那是額外的分擔,他不在,也是情理之中的。
看到程駿的時候,是孩子剛洗完三日。
天剛矇矇亮,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還沒有徹底暗去,病房的門一推,一股寒風捲入,一個高大的身影,已越過旁邊的三個牀位,準確地向她奔過來。
那時,正是隆冬時節,那天,外面下着雪,程駿的渾身都透着冰雪的寒意。他走過來,蹲在陸瑤的病牀前,拉着她的手,聲音陣陣的顫:“你這個女人,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固執,這麼狠。”
忘不了那一刻,程駿拉着她的手捂在自己臉上那種滾燙的感覺,忘不了那一刻,他高大的身材,蹲在牀前不停顫抖的情形。
她想,他是在怪他吧,執意的生下孩子,固執地沒有跟他打招呼。
此刻,她又以同樣的方式,抱着自己的兒子,將兒子的小手捂在臉上,讓滾滾而落的淚水,燒燙她的心。
兒子,幸虧有兒子!
“媽媽沒事,突然見到彤彤,太高興了。”陸瑤擡起被兒子抹花了的臉,露出一臉酸澀的笑。
小傢伙當然不信,只是聰明地賠給媽媽一個笑臉,把這不明不白的傷心場面掩蓋過去了:“媽媽,你要帶我去哪裡?”摟住媽媽的脖子,小小的心裡,裝滿了企盼。
“嗯,你想去哪兒?”陸瑤眨動眼睛,孩子的開心讓她心安。
“媽媽,你再怕不怕過山車了?”
陸瑤立刻明白,小傢伙是繞着圈子想去遊樂場玩的。“好。”她愉快地答應。
小傢伙沒有忘記上次在遊樂場媽媽被嚇哭的事情,這次,站在過山車下,小手緊緊拉着媽媽的大手,上下兩片嘴脣緊咬,半天再不吭聲。
陸瑤買了票,直到坐進那籠子一般的坐椅裡,把自己固定好,小傢伙還似乎不相信媽媽真的有這個膽量。
但是,整個過程,八分鐘時間,坐在他旁邊的媽媽卻連臉色都沒變,甚至還抽空跟他說笑兩句,偶爾看着下面時不時就被顛倒的景色,毫無俱意。
孩子雖然聰明,但也依然是孩子,他猜不透媽媽的心,被失落堵堵的滿滿的心,因爲知道自己從沒有擁有過,從此也就不再害怕失去的堅定。
小傢伙遊戲的熱情一下子被激發,情緒激動起來。
從過山車到飛碟再到激流勇進,娘倆在遊樂場整整玩了多半天。
娘倆出遊樂園的時候,小傢伙耷拉着臉,心中有些小遺憾。海盜船、蹦極、攀巖這些運動,媽媽都把他撇在了管理處,一個人去體驗了,很不公平。
有些累。
陸瑤伸手撫着兒子剪着小平頭的小腦袋:“怎麼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掙開媽媽的手,小傢伙一個人自顧自的往前走,不理陸瑤。
陸瑤緊走兩步,追上去:“明明撅着嘴,還不承認,給我說清楚。”陸瑤不管,抓着他的小手不放,他耍賴皮,她也賴,反正是不妥協不罷休。
彤彤被她纏得緊了,擡起了小腦袋,臉上,果然是滿滿的不樂意:“你自私,說好了我們一起玩的,爲什麼坐海盜船和蹦極都不買我的票。”
陸瑤笑了,笑得彎下了腰,“小東西,原來是因爲這個不高興呀,我還以爲……”陸瑤故意剎住話題,眼睛向旁邊走過來的小女孩瞟。這個由爸爸牽着手的小女孩,從始至終,一直追隨着彤彤,甚至有幾次還主動找藉口搭訕,均被彤彤的一臉冰容拒絕了,現在又如影隨形地跟上來,陸瑤一提,彤彤立馬急了,跳起來,撲過去撓媽媽。
陸瑤早已跑遠。
遊樂園外的便道上,母子倆追打玩鬧的累了,陸瑤首先投降,癱坐在石階上。
“我們吃飯吧,好餓。”彤彤依在媽媽身邊,累得直喘。這時候陸瑤才記起,直到現在,她連中午飯都還沒吃。
快樂,麻痹的又何止是心,甚至連溫飽都屏蔽了。
娘倆吃完晚飯慢慢悠悠地走回家時,已是晚上八點了。
客廳的燈開着,但是室內卻沒有人。
彤彤懂事地衝媽媽扮個鬼臉,娘倆湊在耳小聲地叮嚀了一句,各自縮進自己的領域。
在夜晚空曠的大街上走了一圈,不想回家,可是除了家,她甚至沒有可去的地方,連一個可以將自己藏起來獨自哭泣的棲息地都沒有。
一個人,帶着個孩子,在夜風的淒冷中,走了一路又一路,想來想去,還是回到了這個令她尷尬的家裡。
陸瑤一推開臥室的門,腳步驀地僵住了。牀邊的沙發上,程駿正一聲不響地坐着,瞪着一雙紅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