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設也奇怪過,她和唐南的感情太過順風順水,從頭到尾連個爭吵都沒有,以至於顯得有些怪異。朱祥爲這事嘲笑過她,形容她是癩蛤蟆吃到天鵝肉還嫌人家肉太嫩,毛太純。最後也幫她透徹分析了一下,大概是陳設既不是無理取鬧無法無天,也不是那種牛皮糖一樣黏上就不休不饒管東管西,更加不是那種端着裝矜持耍大牌的類型。加上唐南混跡商場多年,早已修煉成仙,爲人也成熟冷靜,外加體貼包容。實在是有點磕磕碰碰也像是天上的浮雲,風一吹就煙消雲散了。
可現在……原來感情上的簍子,不是不捅,時候未到啊。
這倒是符合張芸芸這個花心大蘿貝的論調:愛情裡,那有什麼理論啊,它就像是水流,永遠不會是你握在手裡的形態。
涼月趖西,她終於覺得有絲絲冷意,從心底竄了上來。
蹲着的時間太長了,她這個時候竟然腦袋比任何時候都要有邏輯,如果她現在出去,必然是兩人尷尬無語,或者唐南還是萬年如一地想要瞞天過海粉飾太平東話西扯,他最擅長的不過就是轉移她的注意力了。
而事實是,如果這樣下去,一羣人就都像是困在籠子裡的獸,誰都逃不掉。
她穩住心神,按捺住跑出去質問地衝動,只是一雙眼睛異常明亮,緊緊盯着唐南坐在唐北旁邊的背影,似乎有種歲月靜好的意味。說心裡不酸是不可能的,她記起唐晴的不復光彩的眼眸裡欲言又止的神態,想起陳靖莫名其妙的衝動和無情,想起唐南每次的支支吾吾掩蓋真相……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腿麻得厲害,她一動不敢動,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唯恐驚動一室和平。唐晴將睡未睡,手攥着唐南的一角,像是個小孩子。聲音亦是斷斷續續,語不成調,唐南大多數時候只是坐着,偶爾嗯一聲表示沒有離開。
陳設覺得右腿裡像是有千萬根針在扎着皮膚筋骨,細細酥酥的,卻又疼又麻,她一向怕疼,現在卻要忍着,加上心裡的酸澀,委屈就像是龍頭裡的自來水,嘩啦啦冒了上來,氤氳了眼眶。現在卻只盼着唐北大小姐趕緊睡着了,好讓他出去,她可以舒活一下筋骨。
哪裡知道唐北實在不知道什麼緣故,故意跟她作對似的,一味的喋喋不休,而且聲音細得像是一縷煙,還沒飄到陳設耳朵裡就已經完全消散。所以在她聽來完全是屬於豬哼哼的聲音,還有一定的催眠效果,她看看月亮,已經走了好遠,天際暗得像是沒有盡頭,可是越是這樣深沉,似乎離魚肚白就越不遠了,明天還要去面試,不知道是不是個好天氣啊。
千盼萬盼終於她的聲音熄火,陳設也覺得很疲憊,唐南終於起身離開。陳設不知道他爲什麼忘記關窗簾,等到房間燈終於熄滅,而關門聲終於響起時,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她躡手躡腳走出去的時候隱隱能夠體會到人家做小偷微妙心理了。唐北睡得無知無識,她隱約聽得到水聲,纔開門出來,果然是在浴室。
這樣繁華熱鬧的城市難得顯出一片靜謐,夏天的蟲子在嘰嘰咕咕叫着,只剩下苟延殘喘的路燈。小區裡的綠化做得很好,成片成片的樹木蔥翠如水,月光直直射過來,並不顯得溫柔,反倒是一縷一縷似有若無的寒涼,和着不安分的小蟲叫聲,一點一點瀰漫開來。
陳設不敢出大門,一瘸一拐終於歪倒在公園裡的藤椅上。身下和背後迅速感覺到一股讓人發抖的冷意,她隨手拂了一下,原來是初結的露水。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她終於明白平常馬欣跟張芸芸說話時老是誇張形容她噁心的程度了。
淚意也慢慢滲上來,好像是放進水裡的海綿,每一個毛孔,都暈染着溼氣,厚重沉實,惹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不敢睡着,她強打着精神,全身心想着所有的事情,像是抽絲剝繭,又像是解牛的庖丁,順着骨頭,一點點地剔啊剔……
等到她終於覺得月亮不那麼明亮的時候,才起身離開,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已經全身溼透了,她微微一擡眼珠,就能夠看得到掛在劉海上面的露珠,晶瑩剔透,折射出這個城市的盛夏。
朱祥很是詫異,看着她落寞的神情和落拓的模樣,也沒多問,只是讓她趕緊洗下,以免感冒。
陳設撐起眼皮朝她笑:“沒事,我還要去面試呢。”
“得,別頂着兩核桃朝我笑,我心裡滲得慌。”末了又添了一句:“用冷水敷一敷吧,別回頭又嚇着你們家那位。”
陳設心裡苦笑,我們家那位……
三人本是打算一起出門的,張芸芸終於終結了她漫長的休整化妝時間,擡起一副紫紅色的妖孽眼影,虛心請教:“你們看看,我的樣子還行吧?”還轉了一圈,陪着紫紅白色的格子裙,倒也相映自然。
朱祥陳設雙雙點頭如搗蒜:“好了好了,夠魅力了,對方是安妮海瑟薇都被你比下去了。”她才嫵媚一笑:“哈哈,我去見的人可比亞當舒爾曼帥氣一百倍!”
陳設還沒開口回嘴,書包裡的電話已經響起懷舊風的薩克斯,她示意她們先走,急急忙忙掏出電話,以爲是唐南打過來的。
“喂?”
“陳設,陳……設……”卻不想原來是郭晨,只是聲音並不連貫,昭示着發音者也不清醒正常。她有些奇怪。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麼?還是郭媽媽怎麼了?”她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了。
他沒有回答:“陳設,陳設……”似乎有些呢喃的味道,語氣裡透漏着比剛剛手機鈴聲還有憂傷的氣息。
她頓時覺得不妙,捲起包包就往下衝。
碰到她們的時候她也來不及解釋,只是招了招手就火速往校門口奔跑去,留下兩人面面相覷,兩頭霧水。
趕到醫院的時候遠遠只看到急診室門口的椅子上的郭晨,耷拉着頭。揹着光,看不到表情,天氣依舊是旭日初昇,象徵着一切新生和力量,卻也掩飾不住不可避免的黑暗。
她提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到郭晨前面,數十來步,與她,於現在,倒像是十萬八千里,像是每一步都載着隆重的哀傷和悲慟的觸覺,她覺得腦袋裡隱隱作痛,不只是因爲昨晚上沒睡覺,還是這樣讓人絕望的情緒……
郭晨只是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叫她心上一驚,雙眸似乎蒙上了無比厚重的灰塵,再無一絲神采和光亮。那一瞬間,她彷彿坐上時間機器,物換星移,定格在她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那時候他已經追她不少日子,而那一天,她在火樹銀花裡點頭,他的眼裡,是整個天空,最亮的星子……而她,這麼多年,眼睜睜的,看着它,隕落……
她覺得蒼涼,是那種浸潤時光之冷的無奈,它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片,把你一片片凌遲,等你發現的時候,已經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它也像是一支支利箭,猝不及防穿透你單薄的青春歲月,射得你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更像是無色無味的毒藥,日積月累,等到你覺察時,便是毒發身亡之時,留下的,只是遍地殘骸……
郭晨摟着她的腰身,把頭緊緊埋在她身上,彷彿那裡,還能攫取到這個世界上最後一片光羽。夏日衣衫單薄,她分明感覺到有液體滲入身體的寒涼,順着肌理,一點一滴沁了進去,吞噬着她剩下的溫暖,彷彿昨日冰亮幽深月光下的露水,晶瑩剔透,卻毀人於無形……
這個夏天,好像格外的長,她似乎看到命運的白光一閃,卻連尾巴也抓不住。
唐南到八點鐘就到了機場,結果是航班永遠都不會盡如人意,他想了想打電話回公司,可是魏微說是陳設並沒有來面試。
他轉念一想直接撥了電話給她,鈴聲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他微微一笑,似乎看到她賴着不起牀的模樣,半張臉藏在枕頭裡,眉頭微皺,無聲傳達着擾我清夢着死的信息。
陳設剛聽到電話的時候急診室的門開了,像是早就獲知結果的郭晨只是頹然望着醫生,眼神空洞。陳設急忙忙走上前,還未開口就見到帶着口罩的白衣天使摘下口罩,攤手聳肩,一臉無可奈何。畢竟是見慣生離死別,表情很是風輕雲淡,只是稍稍帶過一句官方解釋:“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那一刻,郭晨只是感覺一下子所有的能量都從身體裡流失,蒸發在似火的驕陽裡,連一絲一縷如煙的軌跡都尋不着,再也找不到了……
他像是斷了線的提線木偶,終於獲得自由,卻再也支撐不住,如同秋末最後一片落葉,隨着酸澀的風,打着筋疲力盡的漩渦,終於飄搖着落下……
陳設來不及扶住他,就看着他癱倒在地上,卻無能爲力。彷彿烽煙亂世之中,誰又能拯救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