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寂靜的馬路上又行駛了約有三日, 從三個小時前其中一個官差將饅頭遞給她的那些許的空隙中,她瞧見了外面的景色,已然是進入長安境內了。
而三個時辰過去了, 盡歡估摸着她也該下車了。
果不其然, 轎簾一下子被拉開了, 來人是這幾日早已看眼熟了的官差, 那官差一向對着她是不甚溫柔的, 眼下只動作粗暴的拖着她下了馬車。
她的腿因爲在馬車裡跪了許久,已經失去了知覺,此刻被這麼一拖便直直落了地, 跌在地上撲通一聲。
那官差儼然也嚇到了,四處瞧了瞧, 瞧見賀蘊之時面色也是一變, 又慌亂的將她拉了起來, 竟然還十分和善的問了句:
“怎麼樣了?”
盡歡很緘默。
當時顧客鄉刺殺之時是說了話的,她雖可以模仿男嗓, 但再怎麼像,也只是像而已,若是貿然開口被賀蘊發現恐再生端倪纔是,眼下雖帶了這張□□,但總歸也要小心些。
萬不能讓賀蘊到了這裡, 也還起了疑心。
畢竟這已經到了長安。畢竟半個長安都是陸遙的地盤。
因而這一路, 她一直都未曾說過一句話, 眼下也自然。
只是當她一擡眼, 瞧見霍問昕正看着自己的目光時, 也不免身子突的一顫,迅速地低下了頭去。
霍仙人在看着她, 他在那頭,看着這頭狼狽不堪的自己。
這種感覺委實算不上好的。
這種類似的情緒在上次雪地客棧裡也出現過,那時她無意間撞到了一個人,被對方刁難,跪帕在地上爲了黎輒的藥而折腰的醜態也像現在一樣,被他看見了。
那時她尚且是爲了黎輒什麼都願意的,哪裡顧得上什麼自尊不自尊的呢。但眼下呢,盡歡想,她又是爲了什麼呢。
正胡思亂想間,那官差已經拉着她走了,許是因爲忌憚霍問昕的緣故,那人拉着她的動作明顯輕了不少。這倒是因禍得福了啊。
盡歡突發奇想,又被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依舊天馬行空的腦袋而無奈了。
天牢還是天牢,不過是四面都被遮擋了的一個牢籠,無論是在西北之地,還是在長安,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就連佈景,都是一樣的簡陋。
一被送了進去,盡歡便已經無視了身邊人的刻薄言語,只靜靜在那裡打着座,一派和諧的模樣。
官差就是見不慣她這無慾無求的模樣,口中罵罵咧咧了好幾句之後,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也不甘心地走了。
進來的時候是天色微微亮的清晨,但若是像她那樣靜靜候着,好似時間也過的十分飛快,再次睜眼,已經是日暮黃昏之時了。
面前擺放着不知何時送進來的饅頭和一碟小菜,她抿嘴一笑。今兒的菜品竟還多了一頓菜。
慢吞吞吃完了那早已變味的饅頭,再擡頭看窗外時,已經是夜深了。
盡歡緩緩眨了眨眼睛,緩慢站了起來,從地上拾起一個小石子,在牆上用力刻下了一個一字。
刻完了,她又像一個沒事人一樣了,對着那硬邦邦的牀板躺下去,雙手交叉着放在腰上,閉眼不過半刻,已經緩緩閉上了眼。
第二日清晨,喚醒她的是牢門被打開的聲音,金屬與木頭的聲音十分獨特,她幾乎是一瞬間便醒了過來。
依舊是那個冷眼看她的官差,用力將一碗清粥丟在了她面前,盡歡接過去,乖巧地一口喝淨,那官差哼了一聲,像是對這什麼嫌惡的怪物般瞧着她,收了碗立馬便走了。
吃了飯,她又繼續坐了下來,毫無意義地重複着前一日的動作。
不知不覺間,這一天又這麼過去了,到了夜深,她擡頭望望窗外,拾起了昨日的那顆小石子,又在牆上化了一下。
第三日,一切照舊,不管是官差對她的嫌惡還是其他一切,只除了牆上又多了一道劃痕。
而靜靜坐在那裡冥想顯然成爲了盡歡唯一能做的事情。
偏偏她又並非在想着什麼生死存亡的大事,本就是腦袋空空之人,眼下也當真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空想着,靜靜等候着。
她在等什麼呢。
這樣的日子重複了七日,到了第八日的時候,盡歡已然十分習慣了,就連那個官差,好似也習慣了似得,雖對她對不上熱情,但至少這幾日送來的饅頭再也沒有其他奇怪的味道了。
這也是一個不錯的改變啊。
一轉眼間,又是夜深了。
和過往七日一樣,並沒有什麼異常的夜晚。她照舊地拾起了那顆小石子。
小石子的尖端已被堅硬的牆壁磨平,也沒有第一日那般好用了,害的她要刻很久,才能在牆上刻出一道可以入目的深痕出來。
她擡起手了,正欲開始。
這時平常在這個點早就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的牢房裡突然生起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正確來說,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偏快,一個偏慢。
先進來的自然是偏快的,十分熟悉的一張臉,是那個官差。雖是十分熟悉的一張臉,但那臉上的表情卻是十分古怪。
竟然熱情的同她打了招呼,問了好,與之前冷淡刻薄的態度截然不同。官差和那天一樣,總會在什麼大人物出現時對她友好那麼片刻。
而今日造訪的這位大人物,能讓這位官差大人對她對此笑顏以對,看來真的是很大的一個人物了。
盡歡默默丟下了手中的東西,小石子落地的聲音清脆嘹亮,很好的掩飾了她心裡砰砰砰,幾乎無法自持的心跳聲。
看來今日,她不用再辛苦地在牆上劃上一筆了。
那走的慢一些的人終於進來了。
一旁的官差對着他點頭哈腰搖尾不止:“霍大人您進來了?這牢裡溼氣重,又透不了什麼光,可委屈您了!”
盡歡始終沒有瞧他一眼,但即使如此,霍問昕的存在感在這狹小的牢房裡依舊強的過分,即使她已經縮在了角落裡,依舊是,再難躲避過他的光芒。
霍仙人啊霍仙人,我足足等了你八日。
那官差搓着手又道了:
“霍大人,您看我是在這兒等着您呢還是——”
霍問昕打斷他:“不用了,你出去吧。我同此人還有些話聊。”
“是是是。”
官差點頭哈腰的出去了,牢房內便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盡歡由始至終坐在那裡,好似一點未受影響,同往常一般,盤腿坐着,閉着眼,將萬事萬物拋在了腦後。
但這顯然是不成立的,因爲她清晰的聽見了,身體先於頭腦所作出的,無條件性的對他的關注,他聽見了他靠近的聲音,聽見了他緩慢的腳步在這牢房裡走過了一圈。
像是在審視過去的七天裡,她都住在一個什麼樣了的環境裡。
他每走動一步,都想一記重錘擊打在她心上。
直到她走近她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前的黑暗讓盡歡在無法忍耐,平靜地同他對上眼了。
霍問昕看着她,他的目光向來是讓人看不真切的,她沒有這麼本事,更不會什麼洞察人心,眼下同他對望着,既看不清他眼中的一星半點,也漸漸將自己心思給飄遠了。
啊 她真是太沒用了。
正欲收回目光,耳邊卻傳來他淡淡的聲音:
“半月前在那家客棧,你是主動朝我們走過來的,你算準了遲百年和我總有一人會將你認出來,因而故意選擇了暴露在我們身前,爲的就是讓我找到你。”
他聲音清清淡淡,遙遠如霍仙人。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一句話,讓她如墜冰窟,四肢僵硬到不能自已。她緩緩擡眼看着他,同霍問昕平靜的眼眸對上,只覺得眼前的人,離她好遠,好遠。
霍問昕並不打算結束。
“在木屋裡讓我不要再來尋你,故意說出絕情狠心之話,其實是在孤注一擲,心裡對我存了一絲希冀。你真實的目的卻與之相反,算的上是大相徑庭。”
一字一句地,一點點,將她那佯裝堅強的狼狽樣擊垮。
“顧客鄉之事,其實在事發之前,他的決定早已可見一斑,熟悉他如你,不可能未察覺到他的異樣,而你卻選擇了漠視,甚至心裡到了些許的僥倖。顧客鄉刺殺失敗那夜,明明夜深,你屋子裡卻燈火通明,恐怕是早已料到了有事情要發生,特地讓顧客鄉回到木屋,之後選擇替他頂罪回到長安。”
他邏輯清晰,頭腦理智,仿若在面無表情地說着什麼無關痛癢,但又鐵錚錚事實。
也徹底粉碎了盡歡心裡那始終緊繃着的最後一根弦。
她不該有過多的期待的。
花了無數的時間來習得這個道理,卻每每還是要栽在這句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