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多回過頭看着那個一頭撞在他身上的孩子,對方已經一屁股坐倒在大廳中又厚又軟的地毯上,七八歲的年紀,一頭黑髮,小小的劍眉下漆黑的大眼睛中潛藏着一種異於常人的堅毅。小男孩有些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穿着貴族家庭中的孩童常常穿的那種絲質的侍從服,白色的緊身褲子,以及一雙鑲嵌着珠寶與金箔的尖頭靴,銀質的餐盤散落在他旁邊,各色菜餚灑了一地,醬紅色的汁液隨之緩緩滲入地毯中。
時間好像定格了一瞬。
換掉那價值不菲的駝絨地毯一定需要一大筆錢,因爲這等手工的地毯只產自銀色海灣,商人們用奴獸馱着裝滿這類精美的毛絨織品穿過沙漠,途經萬里來到埃魯因,只爲賺取那貴比黃金的鉅額利潤。布蘭多腦子裡一瞬間閃過這個古怪的念頭,那個小男孩在他眼中有些面熟,他眯起眼睛正在回想在那裡見過對方,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先生,抱歉。”
布蘭多像是每一個毛孔都緊縮起來,肌肉與皮膚一起繃緊了,僵硬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擡起頭,然後整個人釘在了那兒。
一對貴族夫婦,穿着符合這個時代的衣飾,也就是埃魯因復興後期模仿自風精靈上層社會樸素但精緻的海貝洛王朝風格。他們一邊扶起那個小男孩,一邊對布蘭多露出歉意的笑容:“蘇菲,快給人家道歉。你看看,你弄髒這位先生的衣服了。”
布蘭多默然地看着這一幕,雖然他心中兩個記憶深刻的詞彙翻騰着。彷彿隨時會脫口而出,可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環境下,看到自己夢境中的父母。
出現在他眼前的貴族夫婦與他記憶中的那兩張面孔一模一樣,甚至更爲年輕一些,或者說與他幼時的回憶相差無幾。是了,那時候他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常常在父母的陪伴下去家附近的遊樂園,他看了一眼那個小男孩。
“對不起,先生。”幼年的蘇菲拍了拍身上的污物。擡頭不卑不亢地向他道歉道。
布蘭多靜靜地抿着嘴脣。
他明白這是他心中的自己,也是他心目中的父母,因爲這是他在這個夢境之中的迷茫,凡人心靈中皆有迷霧,這些迷霧存在於失名者的夢境之中,不知什麼時候會將你籠罩其中。
而現在,他就走進自己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的迷霧之中了。凡人的大敵其實大抵是自己。因爲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最害怕什麼,而這個夢魘就像是描述中一樣,一下擊中了他心靈中最爲脆弱的所在。
布蘭多從僵硬的臉上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沒關係。”他極力控制住自己使自己表現得不至於那麼失態,但其實立刻便想找一個藉口逃開。他看到自己的父母看着年幼的自己的神色,那是一種帶着庇護與期翼的眼神。布蘭多很明白那種眼神所代表的意義。
“先生,你好像有心事?”她的母親看着他,一邊開口問道。
“不,沒有……”布蘭多差點沒沉住氣,趕緊搖了搖頭。
“年輕人有心事是正常的,說來你或許不信,我和我丈夫看到你就感到有些親切。所以請給我們一個表達歉意的機會,我們能邀請先生你一起到那邊去坐一會麼?”那個記憶中熟悉的女性的面孔有些和藹地看着他,偏偏是那種帶着包容與善意的眼神,令他幾乎要崩潰。
布蘭多深深吸了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滲入肺葉,好使自己冷靜下來:“當然樂意之至,只是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實在是……太抱歉,只能先告辭了。”說完,他深深地向這對夫婦行了一禮,然後轉身逃也似地跑開,好像生怕再留片刻,就會被拆穿本來的身份。
若是如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拿什麼去面對他們。
他在那個世界中追尋着那條閃亮的軌跡,改變着這個古老王國的命運。但這一切真的有意義麼?有一瞬間他甚至感到迷茫,他真的可以無悔地回答他們——這一切有意義?或者說本身或許一開始他就錯了,他所追求的一切究竟是否真實存在?
布蘭多心中第一次不那麼確定。
他甚至不敢回頭,一頭扎進人羣之中,滿頭大汗,即使是在經歷過安培瑟爾那場大戰,他也從未如此刻這麼惶惶不安過。他看着那一張張屬於貴族們的面孔,有些扭曲放大,彷彿是惡魔的形象,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呼喚着他,要將他拖向地獄。
“老師!”那個聲音驟然清晰起來,像是擁有了力量,一把抓住他的臂彎。作爲一個開化了要素的強者,布蘭多幾乎被拉得摔倒在地上,他滿頭大汗地回過頭,首先看到一隻帶着銀色長手套的纖細的手臂,他擡起頭,然後看到王子殿下清明的眼神。
“老師?”哈魯澤有些擔心地看着他。
“哈魯澤?”布蘭多微微一怔,終於清醒了過來。他擡頭看了看,並未看到格里菲因公主的身影,於是問道:“你姐姐呢?你和她說完了?”
“差不多,可我有些不明白——”小王子皺起眉頭,露出深深的憂慮的神色。他蹙着眉頭的樣子真是像及了他的姐姐,尤其是長長的銀色捲髮下微微曲着脖子低着頭的樣子,和格里菲因公主如出一轍,看到布蘭多都是一呆。
這也打消了一些他心中的迷茫,讓他稍微冷靜了一些。那一刻他想到了個格里菲因公主,想到了芙蕾雅,想到了羅曼與布契的山野,這些東西都是切切實實存在着的,布蘭多心中稍安。但他明白,埋藏在心底的那棵刺不過是隱藏起鋒芒而已。
“我明白你想知道什麼……”布蘭多淡淡地答道。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老師?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不是在安培瑟爾打敗了西法赫大公了麼?安列克大公也成爲了聖殿的通緝犯。只要等到南方與北方統一起來,埃魯因又可以恢復昔日的光輝不是麼?”小王子緊緊抓住他的手,就好像真是一位彷徨無助的少女一般。
“可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我問過姐姐她……沒有布蘭多先生。沒有安培瑟爾的戰役,姐姐她嫁給了安列克大公,舊的貴族們擁簇着給予他們最大利益的人,連王黨也站在了王國的對立面。還有瑪達拉……亡靈序列爲什麼會變得如此強大?芙蕾雅姐姐……芙蕾雅姐姐她也死了……怎麼會這樣,我們明明……明明已經……”
哈魯澤眼中有些水汽氤氳,他咬着嘴脣,強忍着纔沒有哭出來:“姐姐她說她會死在這裡,老師。求求你救救姐姐好嗎……”
布蘭多心中嘆了口氣。他能明白小王子心中的絕望,因爲他們曾經親身經歷過這樣的絕望,努力彷彿被無形的大手所否定,希望化爲虛無,理想與信念一點一點被摧毀,前方的道路好像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但若不是因爲這樣的毫無希望,他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摸了摸小王子的頭。答道:“哈魯澤,這只是夢境而已。忘了我告訴你的話了麼,失名者扭曲着你的夢境,只是想要讓你陷入其中,你在這裡看到的所有荒誕的一幕。都是他迷惑你的手段。”
哈魯澤眼眶紅紅地擡起頭來看着他:“老師,我知道,你其實是在騙我,對麼?這些事情真實發生過,雖然我不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或許是在未來,或許是在過去,可我知道,它們不全是虛假的。”
布蘭多心中一震,他看着小王子:“哈魯澤,你爲什麼這麼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預感,我有些害怕,老師。”
不愧是天啓者,這不遜色於羅曼的第六感。布蘭多輕輕搖了搖頭:“在先古的克魯茲人眼中,歷史是重疊的,因爲不同的歷史分支會延伸出不同的結果。每當歷史走向岔道時,在同一個時間節點上出現了兩個結果,女巫們認爲每一個分支就會誕生出一個新的世界,這些世界互相重疊在一起,而我們不過是其中的過客而已。”
布蘭多忽然想到或許真的有這個可能,否則便不能解釋他的經歷。但可惜那畢竟只是傳說,誰也無法證實它的真僞:“或許在不同的歷史中發生過這一切,但它畢竟只是夢境,我們已經改變了我們自己的命運——尼玫西絲不是說過麼,我們手中應有一柄改變命運的劍。”
“真的麼?”
“或許吧,畢竟沒有人見過。”布蘭多有些心虛地答道。
重新恢復冷靜之後,他的心態也變得更加沉穩起來。但就是這個時候,他感到空氣中的血腥味與焦臭的味道變得強烈起來,他回過頭,大廳中所有人都在高談闊論,但似乎沒有人察覺這一點。
只是這個時候大廳忽然安靜了下來。
然後二樓迴廊中央的門忽然打開了,一排騎士從後面走出。然後布蘭多看到了學姐與紅茶,後面還有許多他熟識的面孔,都是來自於緋紅的旅人團隊之中。最後,在所有人身後,一道高貴優雅的身影緩緩走出。
大廳中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那個方向。
布蘭多微微皺起眉頭,他記憶中的這一幕就像是刻在他心上,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下意識地向一個方向偏過頭,如果他沒記錯,刺客會打開那個方向的那道門,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的時刻,混入大廳之中。
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
門緊閉着,毫無動靜。
“怎麼回事?歷史變得不一樣了?”布蘭多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