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因夫與羅林特坐在兩張相隔的牀上,彼此相顧無言。
這是一間狹小的木屋,但還算得上舒適,內裡乾淨整潔,還鋪上了地毯。牆上有羊毛紡物的掛畫,畫着格拉哈爾山中抽象的景色,工人們在窗臺上種了鈴蘭,這些白色細碎的花朵從窗臺上冒出頭來,在夜晚的和風下微微擺動着。
這些很難在這個季節見到的小花,在黑森林中卻並無出奇,在信風之環,只要森林之中的‘長冬’未至,一年四季都能見到春夏之交的各類花卉。
哈因夫注視着窗外,遠處黑暗中匯聚着一束光流,彷彿點點繁星落在地面上,在無邊無際的漆黑中給人以些許的溫暖——那是鎮上的燈光。當地人將這座新興的城鎮稱之爲‘撒爾南’,意即光之寶石,以形容它在黑夜中的景象。
城鎮因礦業而興,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來到這裡,定居下來,形成了如今的規模。但現在這裡已經不僅僅只有難民,還有受吸引而來的淘金者與商人,人口稠密的聚居點內出現了自發形成的集市,圍繞着撒爾南,黑森林中出現了星星點點我的村落,興許不要十年,這裡就是另外一個冷杉領。
不過這裡的約束者仍舊是卡蘭加山脈中的德魯伊們,德魯伊們保管着火種,同時約束人類不過度地開發森林。
“那傢伙……那個巫師打算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在一陣沉默之後,羅林特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們是貴族,縱使有一些冒犯,但也沒理由如此制約我們的自由,再說我們對他有什麼用?他想要贖金嗎?這也沒有問題,但總得派出送信的人。”
哈因夫回過頭:“只有你是俘虜,羅林特,我可不是。我是自願與這位巫師大人同路的,因爲恰好我也要順路前往託尼格爾。”
“你還看不出來嗎,哈因夫。他是在帶着我們在森林裡繞圈子。我花了幾個禮拜在黑森林跋涉,然而從瑪洛斯到冷杉堡的行程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天。”
羅林特沒好氣地說道。
哈因夫戲謔地看了這個少年一眼,這傢伙向來眼高於頂,此次終於受到了教訓。他從自己的揹包中取出畫板與炭筆來。開始對着撒爾南至美的夜景塗塗寫寫,同時開口答道:“這取決於那位大人的意願,再說我也並不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救出了一位美麗的女士不是麼——從你那些邪惡的同伴手上——要不是你們,我們也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而且羅林特。現在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恐怕是你,你我的貴族身份在那位大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我看你應當小心一些,這次你站在公主殿下的對立面,我看那位大人對公主殿下的事情十分關心,他可能是科爾科瓦王室遺落在外的成員呢。”
“簡直是無稽之談。”羅林特皺緊了眉頭。
“只是一個猜測而已,但埃魯因何時有這麼強大的巫師了,布加人在他面前竟好像也不值一提,他在言語之間分明顧及那位公主殿下,我看這正是那些灰法師惹怒他的原因。”
“王室背後要有這麼強大的助力,那他們何須伯爵大人的幫助。”羅林特沉聲答道。
哈因夫手中的炭筆停了下來。
這正是他的所擔憂的。他的家族依附於埃魯因王權的崛起,但他本人卻是那位伯爵大人的崇拜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野心,而出於自己的立場,哈因夫最希望看到的無疑是這兩者合二爲一。
但如果王室與那位伯爵大人擁有了同樣的實力,埃魯因的未來會走向何方呢?
他在心中默默勾畫着那位公主殿下的形象,但卻發現根本沒有固定的形狀,在現實和理想之間,那位奧伯古七世的女兒究竟會選擇那個方向呢?
“這是伯爵大人一手建立的城市,”哈因夫開口道:“他是自從開拓時代以來。最後一位爲沃恩德開闢了疆土的騎士。但我在各個地區聽到貴族們對此事的討論,無一不帶着看好戲的心態,至於埃魯因的下層則對此漠不關心,彷彿與他們毫無關係。很少有人能看到黑森林對託尼格爾天翻地覆一般的改變——這片籍籍無名的南境邊陲。如今是僅次於安培瑟爾商業最繁茂的地區之一。”
“對此嗅覺更爲靈敏的反而是商人,他們早就隨着伯爵大人的步伐開始深入黑森林之中了。不過包括這些人在內,大多數人認爲伯爵大人是交了好運,但一個人的好運終究是有限的,就像一筆投資,有可能賺錢。也有可能蝕本。但如果今天那些人在這裡,他們或許會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啞口無言。”
他回過頭:“羅林特,你認爲爲什麼今天埃魯因的貴族們,會與伯爵大人的眼光有如此大的差距?”
羅林特沉默了下來。他崇拜那位伯爵大人,是因爲其赫赫的武功軍威,還有他強大無比的實力與傳奇的個人經歷,這無一不讓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熱血沸騰。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克魯茲人面前不卑不亢,完全符合了這一代埃魯因年輕人們心目之中英雄的形象。
但人無完人,英雄同樣如此,那位伯爵大人的傳奇崛起源於他在黑森林之中交了好運,這無可厚非,反而有一種天命所定的神秘感。或許正是瑪莎大人將這個英雄送至埃魯因,讓他拯救這個古老沉淪的王國,一種命運使然的感覺,反而更加符合貴族們的審美。
但今天在這裡,卻顛覆了他以往的一切看法,一個當地的商人親自爲他們算了一筆賬,那是撒爾南一個季度以內的收益與維護火種的投入,那是兩筆同樣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
這是一個在貴族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計劃,在他們看來這位伯爵大人從黑森林中僥倖攫取的財富,其中的絕大多數都重新投入了維護領地的支出之中,這簡直是一個可笑之極的算術題。
但事實上呢,羅林特看到那些星星點點散落於黑森林之中的城鎮,正一步步在這片森林之中紮根,它們猶如正在發芽的參天巨樹,從土地中汲取養分,又反哺土地——而終有一日,此地會成爲埃魯因固有的國土。
自從開拓時代以來黑暗之中最爲渺茫的希望,但在這裡竟是如此的真實。
那一刻,羅林特真正感到了一種呼吸着共同未來與命運的龐大使命感,那是一種令人感到靈魂戰慄的長遠目光,它將用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努力來完成這一切。
一個有關於王國的未來,甚至文明與秩序世界未來的長遠佈置,它僅僅是託尼格爾的小小一步,但卻像是爲人們推開了一扇廣闊世界的大門:埃魯因人在狹小的土地上的內鬥,甚至整個沃恩德紛呈的矛盾,在這扇門背後,都顯得可笑至極。
羅林特好像重新認識了哈因夫一樣:“哈因夫,我沒想到你這傢伙竟也關心這個。”
“這並不深奧,只是有些人堵上耳朵閉上眼睛不願意去了解而已。”哈因夫用炭筆在紙上畫出一條綿延的山脊,一邊答道。
“既然你也看到了這一切,”羅林特沉聲答道:“我相信你一定也是有心改變它的,而這正是我們所在做的,當伯爵大人離開之後公主殿下的種種作爲,無一不是在侵蝕這個王國內部最爲強大的勢力。如果託尼格爾因此而土崩瓦解,這片黑森林中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終有一日都將成爲泡影。”
他停了停:“如果你還在爲之前的事情感到介意,我可以爲此向你致歉,哈因夫,我認爲我們志同道合,你爲什麼不和我一起加入王黨?”
哈因夫回過頭來,戲謔地看着他,開口道:“你當真以爲王黨可以改變埃魯因嗎,羅林特?王黨只不過希望將埃魯因變回過去的那個埃魯因,他們沉湎於寒霜之亂時代以前所謂的中興時期,王室與貴族的共治,但在那個所謂的最好的時代,埃魯因又有多大改變呢?”
“並沒有改變,”哈因夫回答道:“因爲貴族們其實內心中並不希望改變,他們想要的僅僅是維持現狀,在那個時代,我們有劍聖達魯斯於圖拉曼這樣傑出的人物,但事實上,所謂的中興也不過是因人而起,也因人而敗。”
“羅林特,今天同樣如此,在一個貴族分治的埃魯因之中,託尼格爾的奇蹟才真正只會是曇花一現,圖拉曼大人與達魯斯大人的教訓,被某些人刻意地忽視了。”
“荒謬,無稽之談。”少年緊皺着眉頭,內心中卻掙扎至極,腦海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哈因夫的話是對的,但他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一切、他的階級、他的家族與出身卻讓他同樣對那個貴族分治的埃魯因抱有好感。
“你心中清楚的,羅林特,伯爵大人已經留給了我們答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