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起了風。
低矮的風徐徐漫過樹冠,好象水流,讓濃得化不開的霧氣開始緩緩移動起來;枝椏之間瀰漫的白霧,一層一層,映襯着兩側森林之下一簇簇火紅的漿果。
當清晨的寥闃被打破,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鐵裹的馬掌踏碎灌木與漿果,從尖石遍佈的河灘上一掠而過,馬蹄濺起水花,像是一根根白色的晶柱。一共三十四匹馬踩着水花飛馳而過,河谷中的骨頭架子感受着大地的震顫爬起來,它們受聲音驚擾舉目四望,然而它們纔剛剛緩慢地轉過頭,眼眶中的磷火中就映入一匹越來越大的戰馬。
它們都是高大俊美的安列克戰馬,強壯有力的胸肌和前蹄直接撞飛並剁碎了這些羸弱的亡靈生物,或將它們掀飛出去撞上河灘上白色的岩石,碎成一地零散的骨頭。
馬隊從零零散散的骨頭架子之間撞開一條路來,然後緩緩慢下來,戰馬的步子越來越小;領頭的年輕騎士忽然高高舉起手,三十多匹馬因爲慣性向前走了兩三步然後一齊停下——一百多隻馬蹄駐在溪流中央,湍急的水流也只能環繞而過——
“萬歲!”
“萬歲!”
“我們成功了!”
“我們贏了,布蘭多萬歲!”
當戰馬停下來後,彷彿意識到什麼。馬背上的僱傭兵們激動地一齊歡呼起來,他們舉起手中的長劍,歡呼聲響徹山澗。
“布蘭多!”
“布蘭多!布蘭多!”
“布蘭多!布蘭多!”
在一片歡呼之中布蘭多取下皮質頭盔,遠遠地丟開,他忍不住在冰冷的額頭上抹了一把汗,晨風拂過,讓他臉上一片冰涼。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皮甲筆直地坐在馬背上,擡起頭看着四周青翠的山野,心想:結束了,終於結束了!我終於殺出來了,從該死的命運之中!
他握了握拳頭,是他自己救了自己!是的,他可以做到這一切!
夏爾在一邊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領主大人——他穿着一件長袍騎在馬上,左邊掛一柄長劍,手上拿着一柄短杖倒是有些戰鬥巫師的派頭——可以這麼說,這幾天以來每一天這位領主大人都在創造奇蹟。
他帶領他們奇蹟一樣地避開瑪達拉大軍的主力,就好像是神話之中那些先知一樣。布蘭多曾和他戲稱他是聖者摩西,這是出埃及記,雖然夏爾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想必那一定也是一個同樣的奇蹟。
隨後布蘭多又說服傭兵們和他們一起在尖石河谷突破瑪達拉的封鎖線,當時年輕人只用了寥寥數語就把瑪達拉的戰術意圖分析得頭頭是道,夏爾明明看到那幾個傭兵頭子一臉震驚的表情,幾乎以爲他們要納頭便拜。
不過年輕的巫師扈從此刻回想起來,那之後的幾天裡,真是好一場慘烈地戰鬥。一夜之後熟悉的人可能便不再,但還好人們足夠堅強——芙雷婭小姐在後面收攏難民,男人們拿起武器,女人們沿途收集食物與充當救護人員,他們之中沒有人是專家,但爲了自己的生存而奮鬥至少足夠盡責。
夏爾回過頭,看到人羣中當初芙雷婭小姐從赤銅龍故事會帶出來的那些傭兵們在如今這些人當中不過只剩下兩三個而已。
他們是用生命換來的生存的權利——
記得那個身寬體胖的老闆在第一晚的戰鬥中胸口中了一箭去世了,記得那個叫做蘇的小女孩嚎啕大哭,記得芙雷婭在一邊故作堅強地安慰她,但自己卻偷偷落了淚。
每天都有人離開隊伍,冰冷的身體躺在地上,失去了生機。每天都有人在夜裡偷偷哭泣,無聲的沉默在人羣中擴散開來,彷彿每個人的心靈都被絕望說攫取——然而這樣一支隊伍沒有崩潰,當一個人倒下,另一個人接過他的武器,一切都那麼順其自然。
沒有人爲布蘭多或是芙雷婭歌功頌德,但夏爾卻從這些人眼中看出一種信仰,男人和女人們默默地看着這兩個年輕人,相信只有他們纔可以將每一個人帶出這困境。
布蘭多的鎮定與沉穩,芙雷婭的倔強與堅持,彷彿是黑暗中溫暖人心的火焰。夏爾第一次明白原來再卑微的人也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慾望,只要有人帶領着他們,綿羊也可以變成獅子。
不過也許只有自己領主那樣優秀的人才能作到這一點吧。夏爾不禁想,那個年輕人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彷彿是格格不入的,他的思維方式,迥異於常人。他總是看得更遠,說着古怪的、不着邊際的話,但事後回味起來,似乎每每證明他是對的。
這樣的魅力,讓夏爾忍不住深深地臣服,他想或許這就是天生的領導者。
不過這會兒布蘭多卻盯着遠處蒼翠的山野發了會呆——他忽然想起那不是雄鹿森林麼,當初他隻身一人從布拉格斯前往裡登堡,正是穿越了那片森林,途中還升了一級。那上面有一個狼獾分佈區,再上去有一座古堡,那座古堡也是將來他必須要去的地方之一。
真龍之劍,50多級的雛龍,龍之徽章這幾個名詞在他腦子裡轉來轉去,布蘭多趕忙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了一下。連日來的戰鬥讓他的僱傭兵等級提升到10級,總等級到達17級。
現在他的屬性是力量6.7個能級,體質是6.6個能級,身體素質接近常人的7倍。靈巧是4.3個能級,智力1.1個能級,意志2.9個能級,總體來說還在黑鐵下游徘徊,但已接近中游水準。
直到這兩天他才明白過來原來在這個世界技能是一件稀罕的東西,但布蘭多馬上意識到這並不是這個世界與他原本熟知的遊戲世界的不同造成的,而是他自己理解錯誤。
若把這個世界的人都看作是NPC,那麼一切就理所當然了,畢竟只有玩家才能享受職業自帶技能這種優惠。
他這才明白過來爲什麼自己在於鬆城堡會打得那麼一帆風順,他大約計算了一下,技能全開的自己大約相當於一個黑鐵中位偏上位的劍士水準,在戈蘭—埃爾森這種全埃魯因最貧瘠、偏僻的行省已經算得上是可以入眼的戰鬥力了。
甚至他這個水準去白鬃軍團當個隊長級別的人物都是綽綽有餘,更不要說什麼警備隊、民兵。
不過想想真是心有餘悸,他明明身處第一次黑玫瑰戰爭中烈度最低的一個戰區,可即使這樣還是差一點就沒逃出來——因斯塔龍雖然未來是瑪達拉最頂級的將領之一,可這這會兒不過是個沒什麼資歷的新人。他手下除了塔古斯還有諸如卡拜斯這樣的名聲顯赫的黑暗領主以外,其他大多是羅斯科這樣的新起軍官。
不過因斯塔龍的手上這支屍巫、骷髏士兵、蒼白騎手、黑武士以及幽魂等亡靈下級生物構成大軍倒是和戈蘭—埃爾森垂垂老矣的白鬃軍團鬥了一個旗鼓相當——因斯塔龍手中有一支精銳黑騎士,梵米爾要塞也有三千白翼騎兵。塔古斯手上有三頭骨龍,裡登堡要塞防禦設施也絲毫不弱。
芙雷婭和羅曼可能還不清楚爲什麼當初布蘭多不直接用石像鬼飛進城,當然一方面固然是爲了避免未來的女武神頭腦發熱,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城牆上有禁空尖塔。
可惜,再好的城防設施也需要人使用才能發揮作用。裡登堡無能的貴族就這麼拱手將埃魯因耗資千萬建立起來的要塞送人,也難怪會在這次戰爭中一敗塗地了。
布蘭多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忍不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至少是帶着這些人殺出來了,昨天一天他們一路追擊的應當是‘死蛆’瑪古的先遣隊,這是塔古斯向北的最後一柄利刃,再向前,就是一馬平川的尖石河谷北緣了。
三十多個傭兵在河灘上休息了一陣,一直等到後面的拿着武器的難民追上來——後面的人看到這一幕時呆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勝利了,芙雷婭親口告訴過他們只要堅持過這一夜就是最後的勝利。
所以這就是勝利。
那些人又叫又跳,有些甚至喜極而泣,有些人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但更多的人跑上來圍住騎兵,擁簇着他們齊聲歡呼。
布蘭多並沒有制止這些人,他只是下令讓他們原地休息待命,然後帶着核心的十多個人向不遠處的芙雷婭迎上去。但所有人都停下來,看着這一行人。
那個穿着一身天青色甲冑,長長馬尾高高束起,挺立在馬背上一身英氣的少女。
“布蘭多,我們真的贏了嗎?”芙雷婭有些疲憊,但還有些不敢置信地問。她雖然和難民們許諾,但那也只是因爲她一廂情願地相信布蘭多而已。
布蘭多點點頭。
這個簡單的動作竟讓未來的女武神竟就那麼騎在馬上流下淚來,她臉蛋上全是灰塵,淚水在污垢上衝刷出兩道白生生的痕跡,看起來可笑極了。可在場卻沒人笑得出來。
“好了,別哭,我們去通知後面的人。我們勝利了,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布蘭多縱馬靠過去,拍了拍她的肩頭。
芙雷婭擦擦眼睛,使勁點了點頭。她用手一抹,尖尖的臉蛋變成了一個花臉。這會布蘭多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是這個少女帶着赤銅龍故事會酒吧的一衆傭兵在關鍵時刻殺出,收攏並拯救了北城市的大多數市民。
布蘭多不知道芙雷婭是怎麼說服那些人的,他只知道那個叫雷託的酒吧老闆的支持她,帶着赤銅龍故事會的傭兵,聚集起越來越多的追隨者。那些人中有難民,有城內的僱傭兵、冒險者、甚至是白鬃軍團步兵——
而芙雷婭帶領着這些人。
他幾乎不敢相信那是那個幾天前還一身樸質氣息的芙雷婭。她當時是如此的認真,她騎在馬上,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氣質,和未來那個女武神如此的神似。
因此纔有了之後的故事。
他一邊想着這些事情與芙雷婭騎着馬並肩而行,芙雷婭的騎術彷彿是天生的,而布蘭多原本是不會騎術的——這個技能還是他花了30多點經驗在一個老兵那裡學來的。當時那個老兵還一臉鄙夷,不過馬上就變成了目瞪口呆。
事實上當你看到一個人只聽一遍要點就學會了一個新技能,並且比你掌握得還要好,你也會目瞪口呆的。
這件事還有一個後遺症,以至於那個老兵後來逢人就誇布蘭多是個天才,真正的天才。
芙雷婭低着頭,彷彿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而布蘭多則擡頭看了看天色,雖然纔是清晨,但太陽已經馬上就要從山谷另一頭升起來了——
他聽到一陣馬蹄聲從後面傳來,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叫做巴託姆的傭兵頭子,他那一臉醒目的棕紅色絡腮鬍子讓布蘭多想記不住也不行。
“布蘭多?”他和幾個人在後面喊道。
芙雷婭也怔了一下回過頭。
“怎麼?”布蘭多問。
“你有什麼想法嗎?”
“什麼什麼想法?”
“這世道沒法活了,我們大夥兒商量了一下,打算組建一個傭兵團。我們這些人都是死人堆裡殺出來的,互相信得過。”巴託姆看着布蘭多,笑了一下:“你來當我們的團長吧。”
布蘭多驚訝地看着他,再看看他身後幾個人,想必他們心中已有成算。傭兵團,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可布蘭多知道現在還不是最成熟的時機,因此他搖搖頭答道:“你們去吧,如果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我父母還在布拉格斯,我得去找他們——”
巴託姆一呆,忍不住撓了撓頭。不過他本來就是傭兵,性格豪爽,也不太在意。他想了一下問道:“那你準備先去哪裡?”
“我去安澤克,那裡有人在等我們。然後我們會轉去布拉格斯,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大夥兒再見面。”
巴託姆點點頭,不過還是忍不住再問道:“你真的不來?大家都很服你,布蘭多,你是最好的,我們都知道!”
布蘭多笑着點點頭:“有機會再說吧。”
“我明白了。不過布蘭多,這個位置隨時等着你,你記住我巴託姆這句話,我紅鬍子一向說話算話。”
布蘭多聽了一笑,卻舉起手讓所有人都停下來。
他們正好走上一個佈滿碎石的斜坡,而停下來向下看去,下面正是綿延一兩裡地的難民的帳篷。這會兒難民營地中的所有人也恰好都停下手中的動作,忍不住看着從峽谷口走出的幾個騎士。
“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
“贏了!”
“贏了!”
布蘭多的喊聲響徹峽谷,迴音在山澗兩側滾滾回蕩。難民營中所有人都是一呆,但隨即一股巨大的波動從人羣中瀰漫來開。
“芙雷婭!”布蘭多高喊。
“芙雷婭!”一片呼應之聲。
“芙雷婭!”
“芙雷婭大人萬歲!”難民營中一片歡騰。
馬尾少女怔住了,她不明白未什麼布蘭多要這麼做,她忍不住回過頭,但年輕人臉上只是一片堅定。他回過頭來,把手遞給她,芙雷婭呆呆地猶豫了一會,才放上去。
布蘭多心中一笑,高高舉起了女騎士的手。而太陽在一剎那之間升起,陽光從峽谷後方沐浴在幾個騎士身上。
“芙雷婭,接下來就是你自己的路了——”年輕人心中說道。
——————第一卷完——————
(PS.感動,在看百鬼夜行抄,開頭直接把我震住了.
聖空守望者的新書《至高劍神》挺不錯的,就是有時候感覺還不夠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