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向黑暗中看了一眼,在遠離營地的地方,還有另一團如同星子般閃耀的篝火,那篝火是如此的微弱,彷彿隨時隨地都會熄滅。
篝火邊,似有一個孤單的瘦小的身影。
看到這一幕布蘭多不由得在心中嘆息一聲。
不是他不想讓那個半精靈小姑娘和他們一起宿營,但對方的警惕心超乎他的想象,他不知道是怎樣的經歷才造就了一個小女孩這樣的性格,不過對方說什麼也不願意靠近他們的營地,只願意在距離他們營地幾十米遠的地方單獨立一個營地。
她拒絕了他們的幫忙,雖然有些吃力,但無論是那個小型篝火還是那個簡易的帳篷都是她獨自完成的。其間只有凰火將搭設帳篷的帆布與木料送給她的時候,那個精靈小姑娘才淡淡地說了一句‘謝謝’。
不過看起來她並沒有發現,那些所謂的‘多餘’的木料和帆布,其實是布蘭多直接從一頂完好的帳篷上拆卸下來的。
當他們生火的時,布蘭多留意到那個精靈小姑娘就一個人在搭建帳篷,入夜之後,他們在烤魚的時候,她還是在搭建帳篷,如今那個孤單的背影總算是停了下來——看起來營地也算是搭建了起來。
布蘭多穿過兩個營地之間十幾米的黑暗,來到那團微弱的篝火旁時,看到的正是這樣的場景。
篝火在幾塊石頭圍成的風竈中,枯枝的餘燼中,還有最後幾縷火苗,半精靈少女仍舊穿着她那件破破爛爛的並且明顯大了一號的羊首教徒長袍。雙腳曲起併攏,一隻手環在小腿之上,另一隻手握着兩三根枯枝。
她將頭放在膝蓋上,似乎有些瑟瑟發抖,布蘭多一看就明白了過來——她沒有找到太多柴禾。爲了保證篝火不熄滅,只能維持着這麼微弱的火苗。
但這點兒火苗,在陶奇克這個時節的深夜根本不足以取暖。
“爲什麼不進帳篷?”布蘭多在黑暗中站立了片刻,忽然開口道。
那個半精靈小姑娘根本沒有察覺布蘭多的靠近,她嚇得像是貓兒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但因爲凍僵了緣故沒能站得起來。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但即便如此,布蘭多還是看清了她第一時間雙手都按在了那把短劍的劍柄之上。
真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小姑娘之前過的究竟是怎麼樣的生活,布蘭多心中不禁升起了憐憫之心,他走近對方的營地。才恍然發現她所搭建的那個‘帳篷’,根本就是一個樣子貨。
她沒有鐵釘也沒有繩索,沒辦法固定帆布與木架,布蘭多不禁有些懊惱,他早該想到這一點的,但這個小姑娘沒有提出來,他以爲她在這片沼澤中既然已經跋涉了這麼長時間,想來應該是有相應的一些東西的。
沒想到他還是相差了。
“這麼逞強可不好。”他不禁皺了皺眉頭沉聲說道:“爲什麼不告訴我們?”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抓着劍柄,一雙有些冷漠的銀色眸子透過兜帽下沿警惕地盯着他。敏感得像是一隻守護領地的貓科動物。
不過只是一隻毫無保護自己能力的小貓。
布蘭多嘆了口氣,也不等這個小丫頭回答,徑自走過去重新將她的帳篷架了起來,然後從行囊中拿出繩索,幫她固定好,再扯過帆布。用鐵釘固定在地面上。
精靈小女孩也不開口,只冷冷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布蘭多留意到她身子繃得極緊,彷彿自己只要稍有輕舉妄動。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劍——雖然未必是要對他動手。
想來她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是布蘭多的對手。
不過布蘭多生怕她把自己弄傷,看了看她用繃帶草草纏繞起來的雙腳——本來凰火是想要將自己的靴子借給她的,但她執意不要,只要了一些繃帶,那些繃帶顯然纏得不夠好,連腳趾頭都裸露在外。
留意到布蘭多的目光,精靈小女孩下意識縮了縮腳,布蘭多竟然第一次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有些自卑的神色。
“你妹妹呢?”
那小姑娘忽然哆嗦了一下,面上流露出一種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他,但這種神色很快被更加深重的警惕所取代。
她仍然閉着嘴巴,一言不發。
要不是先前聽過她對凰火說過的那句‘謝謝’,布蘭多幾乎都以爲她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看起來你果然是姐姐,”布蘭多點了點頭:“你來這裡,是爲了你妹妹嗎?”
仍舊沒有回答。
“你不必太擔心,你應該看得出來,如果我們和那些人是一路人的話,你根本逃不掉,對嗎?”
“謝謝……”
“什麼?”布蘭多愣了下,以他的感知能力,竟硬是沒聽清小姑娘聲若蚊吶的聲音。
“謝謝……你們……”聲音大了一些,但極爲生澀,彷彿聲音的主人因爲很少和人交流,已經不會開口似的。
這一次布蘭多聽清了,他看着這個穿着一件皺巴巴的長袍,神色警惕而又有些拘束的小姑娘,心中憐惜無比。
“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他輕聲問道。
小姑娘搖了搖頭。
“即使關於你妹妹?”
小姑娘猶豫了片刻,但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布蘭多忽然之間明白了過來,他仔細看了這個小姑娘一眼,默默收起了心中的同情心。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問道:“我叫布蘭多,你叫什麼名字。”
“玲……”
“玲.蒂雷緹.提亞馬斯……”
那個聲音細小而微弱地說道。
當布蘭多回到營地中的篝火邊時,宰相千金已經恢復了那種笑吟吟的神色,她看到布蘭多空手歸來,紫色的眸子裡再度閃過一絲笑意道:“怎麼樣?”
“不要算計人家小姑娘。”布蘭多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知道這位宰相千金是故意在拿自己開玩笑:“我把一部分食物放在她帳篷裡了,她會看到的。”
“你爲什麼不當面交給她呢?”
“她擁有的東西不多,但很珍貴,我們不能把那點兒東西也奪走。”布蘭多吸了一口氣。回答道。
“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對嗎?”
布蘭多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德爾菲恩不以爲意,只作了一個邀請他在她身邊坐下的舉動。布蘭多愣了一下,纔看到德爾菲恩已經把先前還給他的那張毯子鋪了開來。
布蘭多猶豫了一下,但卻鬼使神差地坐了下去。
他感到德爾菲恩將頭靠了過來。少女髮絲之上淡淡的香氣縈繞在他的鼻端。片刻之後,還沒等他開口,少女便已經說道:“是不是又開始懷疑我先前所說的那番話的真假了,大人?”
“有一點……”
“別擔心,我說的都是真的。但至少現在,再讓我作一會兒夢,好嗎?”德爾菲恩幽幽地答道:“因爲我也很累啊,領主大人。”
布蘭多張了張嘴,似乎想勸她兩句什麼,但話到了臨頭,竟沒能說出口。復興尼德文家族是德爾菲恩的執念,而他何嘗又不是如此呢?
若非因爲這樣的執念。他又怎麼會來到這裡,來到這個名爲沃恩德的世界之上,兩個靈魂因而合二爲一。他又怎麼會認識如此多的人,經歷如此多的事?
他擡起頭來,目光順着篝火升騰而起的火星向着半空中望去。
朦朧的夜色中,似有星光透過瀰漫的霧氣,紅月摩雅懸於星空之上,就像是神話與傳說之中所描繪的。衆神藉助星辰的眼睛,注視着這片大地。
那就是這個世界的命運與脈搏。
它正將所有人聯繫在一起。
……
紅月摩雅。
斯提克大公從露臺上轉過身。崇高內海千年不變星光閃爍的海面之上,一輪明月孤懸。黑沉沉的港灣,帆桅林立,但卻悄無聲息,唯有浪濤之音,遠遠傳來,“弗森神父,我在思考一個問題……不知今時今日我們所見的月光,是否也同樣來自於一千年之前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兩代人所見的一切,或許並沒有太大區別?”
“您多愁善感了,大人。”
“很難不多愁善感啊,時光荏苒,歲月如華,凡世間無數的事物腐朽與改變了,但有一些東西,卻亙古唯一——真是令人羨慕啊,那怕明知道這輪圓月的背後是我們的大敵,可在有生之年,我還是再多想看看這月色,看看這崇高內海的美景和我們至美的世界。或許這就是所謂凡人的煩惱吧,因爲自身太過短暫,所以纔會寄情於永恆的美。”
“那是因爲我們深愛着這片土地,我們把腳下這片土地稱之爲故土,它是生養我們的土地,從我的孩提時代,我便熟悉着這座城市的一切,我見證了斗篷海灣的興盛與發展,我曾經離開這裡去闖蕩出一番事業,但離開權杖主教一職之後,垂垂老矣的我又回到此地,因爲這片土地賦予了我生命,在我臨終的那一刻,我將要將它的一切饋贈,送還到它給予我的搖籃與家園之中。”
“可惜瑪莎大人註定要給我們兩個老傢伙開一個玩笑,”斯提克大公笑道:“終究我們只有一個人,可以安息長眠於此,而另一個人,卻要生離此地,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後,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們,都無法回到他們的故鄉。”
“但我們早有答案,不是麼?”
“謝謝你,我的老夥計,”大公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和你一樣,我同樣生長於這片土地之上,這些日子以來,我過去那些本應當早已遺忘了的記憶,此刻卻愈發清晰起來,我忽然記起來在那片城牆之下,在那條街道之上,在那片樹林之中,某個時日所發生的一切,我記起了自己逝世已久的祖母,六日戰爭之前被拆毀的那個磨坊,還有城外的某一片窪地……”
“天哪,我從未想過,我曾經在這裡走過了如此多的時日,從少年到壯年,從壯年到中年,再到垂垂老矣,”公爵大人的眼睛有些溼潤了:“等到失去的時候,它們才顯得彌足珍惜。”
“所以我是幸運的,”神父淡然一笑:“但你必須將我們的希望帶離這裡,我將長眠於現在,而你給我的承諾,是將未來帶回這裡。”
公爵點了點頭,他拍了拍神父的肩膀,這無疑是個失禮的動作,但此刻卻無人在意。“走吧,”他說道:“去見見我們的客人,智慧的眷者們,我們曾經的敵人,但眼下我們卻不得不坐在一起,爲了我們共同的未來而作出決定。”
“世事無常,朋友。”
“是的,世事無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