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多還以爲自己要親自準備馬車,但沒想到來到庭院中時,林蔭下的大道上已經停好了一輛四輪馬車,漆黑的車廂上有冷杉領專屬的徽記,城堡裡其他人出行很少有使用馬車的,因此這輛馬車很可能就是爲他準備的。雖然他還有些奇怪,誰會知道他要出門——難道是梅蒂莎?銀精靈小公主雖然待人彬彬有禮,但絕對不會去做這些下人的工作,他繞到馬車另一邊,纔看到待在車門邊的安蒂緹娜,幕僚小姐眼瞼低垂,手中還抱着一大卷文獻,顯然正等着他到來。
“領主大人是要去格里斯港,馬車已經爲您備好了,”安蒂緹娜雙手交錯,放在膝蓋上方裙子上,立在車門邊恭敬地說道:“車廂抽屜裡面有餅乾與糕點,是我吩咐廚房作的,因爲現在上路的話會趕不上正餐的時間。另外桌子下面放了關於近期帝國的一些情報,雖然不多,但我想會對大人您有用。”
她還在叨叨絮絮,板着臉,像是在背書,布蘭多心中卻涌起一股暖流,他還在想是誰爲他安排了馬車,但還會有誰呢?除了安蒂緹娜,誰還能把他亂七八糟的時間竭力理得井井有條,又皺着眉頭,板着臉對他說教?勸奉他的生活與日程規律一些。除了這個眼下這稍顯沉靜的女孩,又有誰如此放得下身段,讓人幾乎很難想起她曾經也是出身貴族家庭,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千金小姐。
也只有她了。
“謝謝你,安蒂緹娜。”布蘭多站在自己的幕僚小姐正對面,史塔仍舊在他身後挨個吸吮着自己胖嘟嘟的手指,他微微一笑,夏末最後的微風正拂過城堡的樹冠,沙沙作響。鳥雀振翅穿過陽光爛漫的樹枝間隙,羽翼揚起的聲音好像遮掩了林地裡的低語。安蒂緹娜微微哆嗦了一下,她擡起頭來看着布蘭多,漆黑的眸子裡蘊着一層複雜明亮的光,然後又默默地低下頭去。
“這是我應該做的,”她張了張嘴。輕聲埋怨道:“如果是羅曼小姐,想必大人您是不會客氣到對她說謝謝的吧。”
布蘭多詫異地看到她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好像這句話用盡了她全身的勇氣一樣。
他細細地品味着這句話的意思,少女的心意就像是一首無聲流淌的歌,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充滿了心田,他伸手握在車門把手上,與自己的幕僚小姐錯身,兩人好像互相無法看見,布蘭多打開門。答道:“確實不會。”他鬆開手,直起身來,面對着安蒂緹娜,認真地答道:“但我也不會對她說,上車吧,幕僚小姐,和我一起去見見克魯茲帝國的使節。”
一剎那,安蒂緹娜怔怔地站在那兒。
夏末的風似乎過於喧囂了。雲層在湛藍的天空輕移慢搖,時光彷彿有片刻的倒流。
揶揄的笑意出現在布蘭多嘴角邊:“還要我扶你上車麼。女士?”
“不、不用了……”幕僚小姐螓首低垂,優美得像是一隻天鵝,只不過感到臉上滾燙:“領地裡還有很多事情,有好多文件我都還沒處理,我、我還是不去了,就交給領主大人好了……”
“這些文件不在你手上麼。我們在車上處理好了,從這兒到格里斯港還有半天光景,我們有的是時間。託尼格爾夏末秋初的風光極美,我想看看這片屬於我們的土地,你陪我一起吧。”布蘭多打斷她道。他拉開車門,安蒂緹娜還是有些猶豫,但內心中的沉甸甸的甜蜜最終戰勝了矜持,讓她埋着頭坐了上去。
她終於明白,領主大人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意了。
這就夠了,對於安蒂緹娜來說,對於她來說,這就夠了。少女雙手幾乎是侷促地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抓着裙子,頭快要羞澀得埋到胸前,她從未奢望過更進一步,現下就已經很好了。布蘭多隨後上了車,史塔也死皮賴臉地擠了上來,車廂內三人都沒有開口,安靜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氣,既有夏末的薰香,又有少女的心思。
馬車咕嚕嚕動了起來,緩緩經過城堡的大門,穿過吊橋,穿過繁榮的街面,離開冷杉城後,逐漸變成了綿延的田園風光,起伏的丘陵,青綠相見的田野,遠處的樹林,風車,閃亮的河流。馬車經過鬱郁蓊蓊的林蔭道,穿過用白色條石鋪成的石橋,託尼格爾的風景早已形成了一幅連貫的畫卷。
布蘭多坐在車窗邊,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切,心中充滿了一種安逸的溫暖。
在這個世界上,他不再是單獨的一個人了。
有許許多多人因爲他而活着,他也因爲許許多多人而活着,人與人的互相需要,文明正因爲這樣的紐帶而存續,溫情,愛情與親情,就像是血脈之中源源不斷的一個聲音,叩擊着每一個人的心靈。它終究長存,綿延不絕,米洛斯與寇華曾問及同樣的問題,這個黑暗的、矇昧的、卑微的文明與秩序存在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它既不如先古時代的光輝,又不如白銀紀元的雄渾與不屈,但答案或許就在此中。
因爲善意。
與希望。
……
格里斯港早已不復往昔,懷舊的人很難在這裡找到屬於過去的味道,但沒有人吵吵嚷嚷,而今的港灣十五條雪白的棧橋深入碧藍的海灣之中,灣岸早已被挖深了,可以停泊那些雪帆如雲的大船。一條條整潔的卵石鋪成的街道貫穿東西南北,滿載貨物的大篷車來回穿梭將這座新興的港口劃分成規整的井字形,就和冷杉城一樣,破舊的棚舍早已被拆除,換上了漂亮的永固建築,瓦紅的屋頂如今早已成爲這座城市的象徵,只剩下港口靠近北邊樹林的一些區域還能找到過去那個漁村的痕跡。
布契的牧羊人,這是由羅曼的商會開設的旅舍,也是可以說格里斯港唯一一間帶有官方性質的旅舍,不過這座位於鬧市區的旅舍並不像是其他地方一樣人滿爲患。在這裡只有拿到託尼格爾伯爵許可的商人才能入住,偶爾梅蒂莎與安蒂緹娜、或者是城堡裡的其他人前來這座港口時也會在這裡暫住,因此這座旅舍與其說是商業化的會所,不如說是託尼格爾領官方背景的驛站。
但旅店這段日子以來卻住了不少客人,只是這些客人與以往不同,他們大多金髮碧眼。雖然待人接物還算彬彬有禮,但難免有鼻子長在額頭上之嫌,埃魯因人很難領受克魯茲人對待外國人那種慪氣指使的態度,雖然這種態度有時並非是發自本心,或者不如說是一種日積月累的驕傲自然而然形成的習慣。
不過用旅店的老闆——一個赤銅龍傭兵團的老兵的話來說,那可真是受夠了。現在這位脾氣本來就不算好的老闆乾脆宣稱自己生病了,將旅舍的一切都交給下人打理,一晃已經有一週多沒出現過。
布蘭多的馬車在旅舍的門口停下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幅光景。
他在門口看到了學者小姐。詩朵抱着一塊畫板在街邊兒上寫生,她好像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託尼格爾的風物的確是給了她不一樣的見聞。尤其是聽說這裡在一年之前還是個荒蕪的漁村,來來往往也不過百十個人,居民們一年到頭能看到鮮衣怒馬的貴族騎士,大多是來自於冷杉領的稅務官,這樣的描述在她聽聞之中並不奇怪,書上描述的埃魯因每一個地方都是如此。
但託尼格爾伯爵卻給了她一個不一樣的關於這個王國的故事。
幾個年輕的騎士自願在這位小姐左右充當護花使者。他們大多認得布蘭多,雖然和尼玫西絲以及芙蕾雅更親近一些。不過還是紛紛上來問好。作爲克魯茲人來說,這個態度已經十分難得,如果牧羊人旅店的老闆在此,此刻一定把眼珠子都瞪出來,並對他這個領主更加崇拜,說不得要五體投地。
布蘭多亦微笑問道。安蒂緹娜跟在他身後,對於她這位領主大人在克魯茲人中的聲望也是有些驚訝,不過她至少比下面的人懂得更多一些,因此也不是太過莫名。倒是詩朵,看到布蘭多時放下畫筆。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個禮;布蘭多微微一怔,因爲他看到學者小姐持的是學生對於老師的禮節,如果說折劍騎士團的年輕人們還可以說是對於並肩作戰過的客氣,但這個禮節就有些隆重莫名了。
他忍不住看着詩朵。
詩朵禮貌認真地解釋道:“我的導師說過,達者爲師,伯爵大人的品行作爲皆可爲我輩貴族的模範,這次回到克魯茲,我一定會將大人的所作所爲告訴我的老師們。至少現在我明白,先古貴族的榮光並未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仁慈的埃克當年從帝國帶走並守護的東西,依舊還在這土壤之中生根發芽。”
布蘭多看出她堅定的眼神之中蘊含的認真的光芒,忍不住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位貴族小姐還是一如既往的單純天真,不過還是一樣叫人生不起氣來,何況他有些臉紅,這番話有些謬讚了。
他雖然樂於看到這一切,但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有些並不是源於他的本心,他衝動一怒的時候,從未想過這麼長遠的事情。
他搖搖頭,這個時候萊納瑞特出現在了旅舍二樓通往大廳的樓梯轉角處,他走下來看了這邊一眼,一如既往地沒有開口多話,但布蘭多已經明白這可能是維羅妮卡的意思,這個時候能夠留在那女軍團長身邊的大概也只有這位皇子殿下,或許還有詩朵,但這位學者小姐怎麼看都不像是閒得住的性子。他趕忙向其他人告辭,然後跟了上去。
萊納瑞特一言不發,在前面帶路,將他引至維羅妮卡的房間,打開門,布蘭多頓時嚇了一跳,因爲房間中除了維羅妮卡,還有另外一個人。
偏偏這人他也認得,光頭大鬍子獨眼,這外貌特徵實在是太過顯眼——這是曼格羅夫,黑之軍團的軍團長,第三次聖戰之中帝國方面的元帥。布蘭多差點沒罵娘,自己手下的斥候們究竟在幹什麼。就讓這麼一條大魚不明不白地摸到了自己的領地裡面,自己竟然還毫不知情,這可是帝國的四大軍團長之一,一身實力可以說比維羅妮卡還高,僅次於眼下他老師梅菲斯特而已,他這樣級別的人物在帝國就像是核武器一樣的存在。而今這枚核武器已經不知不覺到他眼皮子底下來了,他卻毫不知情。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安蒂緹娜臉色也有些差,顯然也認出了對方來,這說明她也一點沒得到風聲。
“布蘭多,你來了,”維羅妮卡終於注意到了布蘭多和他身後的幕僚小姐,她和曼格羅夫正相對坐在一張矮几旁,後者叼着一隻菸斗。菸斗裡火光一明一暗,正在吞雲吐霧,因此屋內也烏煙瘴氣。布蘭多皺了皺眉眉頭,不過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像是維羅妮卡這樣一個其實有輕微潔癖的人,以她的身份,竟然能夠忍受,一來曼格羅夫確實算是她的老前輩。二來一定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她的心思,讓她沒心情在這些小事上斤斤計較。
維羅妮卡好像注意到布蘭多的臉色。一下就明白過來布蘭多在想什麼,她先示意皇長子殿下關上門,於是這間小屋內就只剩下布蘭多、安蒂緹娜還有兩位軍團長四人;布蘭多感到門在自己身後咔嚓一聲合上,不禁有些奇怪,心想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竟然連萊納瑞特也不能入席旁聽。他感到事態超乎了自己的想象,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等待維羅妮卡先開口。
“布蘭多,這位是——算了,我看你已經認出來了,我就不多做多餘的介紹了,”女軍團長說到一半。嘆了口氣,對布蘭多的防範感到有些無奈,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總覺得你對帝國非常關心,對我們的防範意識非常濃,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不過這一次你大可以放心,曼格羅夫他是通過了某些特殊手段來這裡的,就連炎之聖殿都瞞過了,你沒有察覺也是情理之中。”
布蘭多看着曼格羅夫始終盯着鋪在矮几上的克魯茲地圖,沒有看這邊一眼,這倒是符合克魯茲貴族一貫做派,尤其是他這個身份,自然不可能給他一個區區埃魯因的伯爵大人有什麼好臉色。他再看了維羅妮卡一眼,女軍團長這個解釋讓他稍微好過了一點,畢竟連炎之聖殿都瞞過了的話,那麼欺騙過他的眼線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總不能自大到認爲自己的斥候比炎之聖殿的監視網做得更好。
不過維羅妮卡的話讓他嗅出了一絲沉甸甸的危機感。
曼格羅夫是克魯茲帝國內軍方派系的重要代表人物,帝國內部究竟出了什麼樣的大事,讓他這樣一個人物不惜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孤身一人前往託尼格爾來與維羅妮卡會面,甚至要瞞住炎之聖殿。布蘭多腦子裡一下就變得亂七八糟起來,他首先想到的是難道教權派和皇權派開戰了?克魯茲帝國開始內戰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對於埃魯因來說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克魯茲越弱,埃魯因的壓力就越輕,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布蘭多搖搖頭,心想這個世界上大概不會有這麼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克魯茲自從當今女皇的父親在宰相的幫助下從教權派手上奪回帝國的話語權之後,才過了一百年不到,皇權派的位置還穩固得很。而且炎之聖殿看起來也不像是那麼鼠目寸光的存在,公然反叛,那可是整個克魯茲文化覆蓋地區的國教啊,就是最高層中有那麼一兩個腦殘,其他人也多半會保持清醒,再說布蘭多記得現今炎之聖殿權力頂峰那人好像還是‘睿智的瓦拉’,那個人的話,絕對不可能仍由手下搞出這種烏龍來。
倒是那位女皇陛下有可能。
布蘭多對克魯茲人那位女皇陛下所知其實不多,老實說他更熟悉萊納瑞特——這位克魯茲帝國未來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而那位女皇陛下雖然手腕強硬,被稱之爲鐵血女王,但事實上她的行事風格有些太過剛愎自用了一些。不過在歷史上她也沒兩年在位的時間了,這一次萊納瑞特回去之後很快就會成爲真正的皇儲,然後登基,克魯茲帝國會進入相當長時間的上升期,這也是埃魯因悲劇的開始。
那現在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布蘭多看着自己面前這兩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忽然覺得似乎整個歷史都有那裡不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