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葦青的生辰在三月初三,本來那鎮遠侯府裡每逢着這一天都要爲他大宴賓客的,可今年的情況卻略有不同——因爲那江大公子江承平的婚期,恰也定在這一天。
所以,這一年的這一天,雖然侯府裡依舊張燈結綵,卻並不是因爲江葦青,而是難得一回地因着大公子江承平。
其實民間早有一種說法,說是除了做逢十的大生辰或者是及笄成年禮這樣的日子,家長一般是不興給未成年的孩子大肆做壽的,爲的就是怕壓了那沒長成的小人兒的福壽。偏這鎮遠侯府竟像是不知道有這樣的忌諱一般,自江葦青被找回來後,那府裡每年都要爲他大辦生辰宴——那心善的,不免抹着淚說,那府裡是想要補上世子失蹤那幾年裡所受的委屈;那心思深沉的,則難免想到宮裡的老太后身上。而不管哪一種人,卻都不約而同地得出一個結論:那府裡的小輩中,顯然是以江葦青爲尊的。
當各家和往年一樣接到鎮遠侯府的請柬時,一個個原都以爲那還是世子江葦青的生辰宴請柬的,等打開一看,衆人才驚訝發現,那竟是好久沒聽到聲音的江大公子江承平的婚宴。於是,沉默片刻後,衆人便再次不約而同地讚揚起江家兄弟間的兄謙弟恭來。
而唯有雷寅雙,以那小人之心度着江大,認爲他是故意挑着這麼個日子給江葦青添堵的!
既然外界傳着江家兩兄弟友愛非常的話,江葦青自然不會去拆穿實情,所以三月初三那天,他和天下所有新郎的兄弟一樣,臉上掛着斯文的笑,代表着他的兄長去那定武侯府接新娘,回來後又緊緊站在他長兄的身後,幫着接待賓客……竟是一點兒也沒了他小時候那種總把大公子當下人般呼喝着的無禮了。
於是,一時間,有關那“世子嫉妒着大公子,所以回來後才一味打壓着大公子,叫京城諸人聽不到大公子聲音”的流言,就這麼不攻自破了。
而那新郎倌江承平,對他這弟弟顯然也是關愛有加。每回有人拿酒來鬧着江葦青時,他總忘了他纔是新郎倌,竟反過來主動替江葦青擋起酒來。只是,每回酒水下肚後,那江承平看向江葦青的眼裡,卻是總暗藏着一股陰冷之氣。
江葦青剛被找回來時,江承平幾番試探後,發現他竟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的脾氣——受不得氣,且在受人誤解後還是一樣地高傲,不肯跟人解釋一句——於是江承平便計劃着還像小時候那樣,勾着江葦青去故意欺負他,然後再安排着叫人發現,被重新找回來的江葦青其本性依舊還是那般惡劣……
這計劃雖完美,可不知爲什麼,每執行到最後一步,等江葦青那裡果然如他所計劃的那樣“勃然大怒”欺負着他時,那些原該按時出現的人竟都因着這樣那樣的小意外或小疏漏而不曾出現……總之,除了最初的一兩次外,之後的每一回,他竟都是倒黴地白吃了虧。
一開始時,江承平還只當這些“小意外小疏漏”是他的計劃不夠周詳的緣故,可這樣的“意外和疏漏”一多,他漸漸也心生了疑惑。等到他發現江葦青居然能跟那李健在良山書院裡爭奪魁首之位後,他才驚覺到,似乎自己輕敵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頭一次發現,雖然江葦青看着似乎於很多事上都還跟小時候一樣,其實細細分辨起來,卻已經於許多細微之處有了根本的不同。
比如,小時候的江葦青雖然看着冷淡,可一旦有人觸怒於他,他的脾氣則很是火爆,加上他不懂得收斂自己的脾氣,一旦動了怒,便不問情由地逮着誰就找誰的麻煩。如今起了疑的江承平那麼細細一觀察,才於忽然間發現,雖然這江葦青看着似乎還是一如當年那般的“易怒”,可他的怒氣卻再不是小時候那種不問情由的“橫掃一片”了,而是於“一片”中取着“重點”——不幸的是,往往他就是那個承受怒火的“重點”。
江承平勾着江葦青發火,不過是想再次營造出他那“喜怒無常”的名聲而已。可他卻忘了一點,其實於下人們來說,主子脾氣不好雖然有點可怕,可只要那個惹主子不痛快的人不是自己,上頭的怒火不會發泄到自己的頭上,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何況那惹世子爺生氣的人還是府裡的大公子,他們自認爲自己不過是神仙打架時遭殃的那個小鬼而已。加上大公子不來時,世子爺雖然待人冷淡又疏離,倒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找人麻煩,偏每一回大公子一來,世子爺總要發上一回火……一回兩回後,下人們不免覺得,便是那大公子不是故意找着世子爺的麻煩,可他給他們添了麻煩是真的……
在江葦青小的時候,每當有人冒犯到他時,他總更寧願選擇快意恩仇,不等府裡的管事來處罰這些冒犯到他的人,他自己就先動了手,所以那時候府裡才屢屢傳出他那“暴戾”的名聲。而現如今,每每有人犯到他手上時,江葦青卻是擺着一副高傲的姿態,直接把人送到江承平的面前,命令着他去幫自己教訓這些“不長眼的”……開始時,江承平以爲他這麼做,不過是還跟小時候一樣把自己當作了他的聽差,且他覺得他之所以不願意親自動手,或者是因爲懶,或者出於高傲,卻是直到他發現,府裡下人們看向他的眼神,漸漸竟有些像是以前看江葦青的那種帶着驚懼的神色時,他才意識到,顯然他是落進了江葦青的算計裡。
江承平從來不是個笨人,且這時候鴨腳巷裡衆人的身份漸漸也開始爲人所知,他才知道,江葦青那些年裡居然走了狗屎運,竟一直師從着原應天軍的軍師“鬼師”,此時他豈還能不知道,自己上了江葦青那“扮豬吃老虎”的當。虧得他極擅長隱忍,等發現他竟錯誤地估計了江葦青的份量後,他便蟄伏了下來。
只是,叫江承平沒想到的是,他這裡暫時隱忍蟄伏,再不去主動招惹那江葦青了,偏江葦青竟悄沒聲兒地於他的婚事上擺了他一道。
江葦青失蹤時,江承平十五歲,原就已經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了。那江承平對自己的未來一向有着周詳的計劃,便是那時候他還只是侯府庶出大公子的身份,其實他的眼早就已經放在了京城各勳貴人家。他知道,這些人家,地位太高的他攀不上;太低的,他可不願意俯就。而萬幸的是,那時候他已經打出了自己的“才名”,加上他傳了他父親的好相貌,且又一派文雅風範,因此竟很是得了一些勳貴家女兒們的好感。這其中,便有那定武侯的長女何樺。
其實那時候,以江承平的身份是配不上何樺的,但在何樺十歲前,她家裡只她一個孩子,因此養成了她那任性霸道的性情,偏這江承平一貫會伏低做小,竟是勾得那何樺對他真的生了情愫。他原還想着該如何達成心願的,恰就在此時,那江葦青竟愚蠢地信了他的話,甩開護衛獨自離家了。
再之後,京里人人都道那江葦青是再不可能回來了,便是因着太后叫江承平一時還不能被封爲世子,卻是人人都相信,這是遲早的事。
當初江承平勾搭何樺時,定武侯曾親自威脅過鎮遠侯管好兒子的。而和定武侯同朝爲官的鎮遠侯,自然早知道這定武侯是個不長命的,想着他死後,身後的勢力歸屬問題,那鎮遠侯嘴裡雖應承着,私底下卻頗爲支持江承平去勾搭何樺的事。而江葦青這一失蹤,江承平便再不只是侯府的大公子身份了,所以鎮遠侯乾脆光明正大地帶着江承平上門去求親了。那定武侯原是打死不願意的,可架不住何樺自己願意,於是他便拿江承平還不曾得了世子之位爲理由,暫時將這婚事擱置了下來。卻不想,冬天裡的一場風寒竟要了定武侯的性命。臨終前,他將自己手下的勢力全都交到了連襟靖國公的手上,這卻是鎮遠侯父子所料不及的事。他倆都知道,自家是爭不過靖國公的,於是這門親事於他倆來說,便成了雞肋。
鎮遠侯和江承平都想着,反正那何樺要守個三年孝的,這中間隨便找個時間,再找個理由推脫了這門口頭婚約也就罷了。卻不想何樺那裡很拿這口頭上的婚約當一回事,竟早先向着衆親友宣佈了這件事。那江承平自來好個名聲的,自然不好當着衆人的眼做那絕情之人,於是迫不得已之下,他才按着年節往何家走禮的。他原想着,等衆人不再注意這件事,他再漸漸遠了何樺,卻不想江葦青竟在這時候被找了回來。
頓時,形勢爲之一變,那何樺的祖母見他再不可能承襲鎮遠侯的爵位,竟也開始打起了江承平之前的那個主意,想着怎麼找機會擺脫這樁口頭上的婚約。而江承平,則頓時認識到,便是如今跟定武侯府上的婚事已經成了雞肋,於他這“庶出大公子”的身份來說,卻仍是高攀了。
但江承平從來不是認命之人,他並不認爲自己就只能將就着何樺,所以雖然他那裡一邊勾着何樺,其實暗地裡也在找着別的機會。等江葦青被那許丹陽害得斷了腿後,他覺得,這對於他來說是個機會。只是,還沒等他怎麼靠近靖國公,靖國公那裡卻早因着何樺的事對他壞了印象。江承平只得退而求其次,又想着法子去勾着之前曾對他十分熱乎的幾家勳貴家的女兒,卻是每回都於將把人勾上手時,叫對方的家人發現了不對……而當他發現,那如今才十歲年紀的蘇瑞是個單純好騙的,正盤算着怎麼勾搭上她時,不想竟後院失了火。如晴天霹靂一般,他那一向疼愛他的祖母竟自作主張地跑去何家,就這麼把他和何樺的婚事給定了下來……
一開始時,江承平下意識地以爲,這其中定然是江葦青做了什麼手腳。可等他細細往下查去,卻是才發現,沿着線索查到的人,竟是蘇瑞的大哥,蘇琰。就在江承平以爲江葦青與此事無關時,卻又於無意中得知,那蘇琰之所以知道他在打蘇瑞主意,果然還是江葦青動的手腳……
喜堂上,江承平笑盈盈地替江葦青擋着酒,眼底壓抑着的惡毒卻似要滿溢出來一般。
“大哥少喝一些吧,嫂子那裡還等着大哥呢。”
江葦青微笑着勸着他,那看向江承平的眼裡,則是一片光風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