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夜半三更,溫流袖忽然看見一道白影閃過,以爲自己老眼昏花。用力揉搓雙眼只見一隻雪狐穿入牢內。溫流袖心中一驚,將雪狐抱入懷中。眼睛立即溼潤了:“小仙,是你嗎?沒想到這個時候你還會來看我。爲什麼,偏偏是你,爲什麼不是庭玉,我把庭玉當成心頭肉啊。”

熱淚隨着話語滾滾而落,落在手背上,雪狐伸出黏膩的舌頭,將淚水舔舐乾淨。不料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滴到手上,雪狐便不斷舔舐。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溫流袖頸子上來回掃動,蒲蒲團團,像是一雙柔荑溫柔的撫摸。

溫流袖閉上眼緊緊抱住白狐,哭得肝膽俱裂。

漸漸地他感到懷中之物所有變化,睜眼一看,竟然是溫庭玉。

溫流袖有些錯亂:“啊……你、你究竟是庭玉還是小仙?”

“我是庭玉,也是小仙。”溫庭玉緩緩開口,聲音無比沉靜。

溫流袖不可置信地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庭玉,你一定是騙爹,爹知道你本事大,喜歡裝神弄鬼,你一定在耍爹吧。”

“溫流袖……”

溫庭玉輕輕喊着他的名字,繼而輕聲而泣。

溫流袖一把將他攬入懷中,額頭抵在他的臉上,立即感到一股噬骨之寒。溫流袖在他小腹上反覆揉擦着,將自己的體溫傳給雪狐。管他什麼狐仙妖孽,該報復的儘管報復,反正他是將死之人,還又什麼害怕失去的?

溫流袖愧疚地說道:“爹知道做了豬狗不如的事情,爹對不起你,死不足惜。你答應爹,爹死了之後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你不必愧疚,那一夜是我勾引你,爲的是讓你生不如死。我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爲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兒子。”

溫流袖錯愕萬分地看着他:“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一出生便能記得所有事情,冷情兒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玉秀瞞着你從靈泉庵將我抱回來,我娘不是冷情兒,而是——春兒。”

溫流袖呆愣了片刻,一切都明白了。

繼而倒像是解脫似的大笑道:“哈哈哈,李靖遠說我無伴無後,竟然是真的。庭玉,你真的不是我兒子,我沒有亂倫,對不對?”

溫庭玉低下頭不說話,有些嗔怨,有些哀痛。

溫流袖輕輕撫摸溫庭玉的手,問道:“庭玉,會原諒我嗎?”

溫庭玉眼瞼低垂,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清麗動人:“已經原諒你了。”

“那麼小仙……會原諒我嗎?”

溫庭玉清冷一笑,道:“小仙,從來未曾恨過你。”

溫流袖聽罷露出一臉釋然笑意。揚起他晶瑩掛淚的下巴,看着粉嫩脣瓣,忍不住吻上去。

“小仙,我想你,我愛你,可以爲你去死。”

溫庭玉突然推開他,雙目中清清明明:“你現在究竟把我當成小仙還是庭玉?”

“不管是小仙還是庭玉,都一樣,都是我的心頭肉。”

溫庭玉笑得悽悽楚楚:“不一樣,小仙是小仙,只是一個傻瓜。庭玉是你的兒子,你愛的不是小仙,而是你的兒子。而現在你已經知道,庭玉根本不是你的兒子,你仍愛他嗎?”

小仙和庭玉,從來都不一樣啊。

溫流袖不回答,是因爲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溫流袖將他緊緊抱在懷中,淚水交織着,很快濡溼了兩人的衣衫。迷濛之中聽到懷中之人喃喃道:“揹負兩世的記憶,我有些累了。就這樣結束吧。”

第二日一早醒來,溫流袖懷中空無一物,彷彿是做了一場夢一般。

獄卒打開牢門,鐵鏈之聲譁然響起。“溫大人,你可以出去了。”

溫流袖反而吃驚了:“爲什麼可以出去?難道不是明日問斬吧?”

“今日一早有人去刑部自首,刑部已經緝拿到真兇,還溫大人自由之身。”

溫流袖一路狂奔回去,剛一進門,喜不自禁地喊道:“庭玉,庭玉,爹已經被放出來了,爹已經沒事啦,庭玉……”

沒有見到溫庭玉,卻看到客廳中愁眉不展的李靖遠。

兩人對視一番,千言萬語頃刻間都沒了聲音。

“元朗,你家是哪裡的?”溫流袖揭起茶蓋漫不經心地問道。

“信陽。”

溫流袖眉角微微一動,重複道:“信陽……”說罷雙目微聚,像是陷入了無限沉思。

溫流袖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厚厚的銀票,說道:“元朗,這些是我全部的積蓄,全都給你,我讓你找的十八個死士都找好了嗎?”

元朗恭敬回答:“回大人,找好了。”

“這一次我是孤注一擲,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若是敗了我和他都活不成了。” 溫流袖又喝了口茶,雙手卻有些微顫。

“事成之後,你拿着這些錢,回老家和家人團聚吧。你我多年主僕,如今該是緣散的時候了。”

“大人真是糊塗了,我早就說過與我相依爲命的哥哥十八年前就死了。”

溫流袖自嘲一笑,道:“我真是糊塗了。你拿了銀錢回老家找個中意的姑娘成親吧,你的年齡早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

“我把這輩子最好的時候都耗在你身上,現在要趕我走嗎,大人?”元朗的語調和平日裡一樣,絲毫沒有起伏,可溫流袖還是聽出嗔怨之意。

“我怕連累你,若是救不了庭玉,我或許……就隨他去了。”

元朗突然雙膝跪地,扣首道:“元朗生死追隨大人。”

午門問斬那天這裡聚集了很多百姓,人人手中拿着一塊饅頭,等待人頭落地的一剎那上前分一杯羹。

更有甚者不知道哪裡傳出的閒言碎語,說這個罪犯有仙狐妖氣,他的血更是可以包治百病。

溫流袖躲在人羣中聽着這些愚昧的言論,指關節喀嚓作響,直想擰斷他們的脖子。

溫庭玉被劊子手押到法場之時身披血衣,身子軟如嫩柳,孱弱的身形幾乎站立不穩。

頭帶麻袋的劊子手持刀而立,待一聲令下之後便毫不留情地揮刀。對於他們來說,殺人只是一個動作,要用力,快準狠,確保血濺當場。

而人世間的生離死別肝腸寸斷他們早就麻木。

溫流袖向元朗點頭示意,讓他立即行動。

不料元朗反扣住他的手,低聲說道:“大人,認命吧,皇家兩千禁衛軍都守在這裡,你以爲可以成功嗎?”

溫流袖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問道:“元朗,你在說什麼?”

“大人,那些銀錢我已經替你派發給窮人,爲你行善積德,想必庭玉來世也會投個好人家。”

溫流袖怒不可遏地看着元朗,他做夢也想不到元朗會背叛他。“根本沒有十八個死士對不對?根本沒人會救庭玉對不對?元朗,爲什麼要騙我!”溫流袖幾乎要壓抑不住大哭出來。

“大人,我這樣做是爲了將死亡降到最低,我不想你死。放心,庭玉去了之後我會待他照顧你的。”元朗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寒意。

此時判官可怕的聲音響起:“時間到――斬首!”

劊子手已經揮舞長刀。

死亡不過一瞬間的事情。

溫流袖這一瞬幾乎抓狂,極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才發現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倚靠。

溫流袖目不轉睛地看着下刀一瞬,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眸。

就在這一刻,奇蹟發生了。溫庭玉身形一縮竟然變作一隻雪狐,身上的繩索被他掙脫,身形靈活一閃,在衆目睽睽之下逃脫了。

人羣聳動,瞬間亂作一團。

“啊,小仙,小仙……”

溫流袖立即跳上馬,朝他消失的方向一路追去。

行至懸崖邊,無路可走,溫流袖跳下馬,喉嚨間一陣乾渴。放眼望去,青草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看不到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眼前卻是無盡的絕望。他懷疑自己跟錯了方向,一步錯步步錯。

此時元朗從後面跟了上來,溫流袖轉過身,對他怒意不減。

生死攸關的大事,溫流袖不會輕易原諒他。

“大人在等他嗎?”

溫流袖負手而立,一副冷傲神色:“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事?大人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說過爲大人鞍前馬後,與大人生死相隨。”

溫流袖見他忠心耿耿地模樣,卻也不忍心針鋒相對了。他嘆息道:“你離開吧,我在這裡等他,若是等不到我就地跳下去了。”

元朗嘴角突然流露出一絲怪異之笑,冷哼道:“大人想一死了之嗎?恐怕沒那麼容易吧。”

“元朗你……”溫流袖驚悸萬分,驚覺元朗的眼神有點不對,沉寂之中又透着邪惡。

“大人想不想體會一下一個親人也沒有的孤立無援?”

溫流袖下意識地後退幾步,被腳下石頭一絆蒼然倒地。他不無驚懼地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哥哥,單字一個閔。十八年前你見色起意害死了我哥哥,你奪去了我唯一的親人,現在我要讓你一個親人也沒有!”

溫流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痛苦地問道:“爲什麼現在纔來報仇?”

元朗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冷笑道:“大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感覺如何呢?你有心麼?你會心痛麼?”

元朗忽然猖狂大笑起來:“哈哈哈……我想看看你最潦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像狗一樣匍匐!”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何不殺了我!”

“我哥哥臨死之前讓我答應他,不準殺你。我沒辦法違背諾言卻心有不甘,只好從你家人身上下手。”

“多年前我家人一夜之間暴斃,是你做的?”

“不錯。”

“我妻兒的死,也是你做的?”

“不錯。”元朗供認不諱。

“那麼趙清揚,也是你殺的?”

“不錯,是我做的,本想陷害溫庭玉,沒想到你中途想做替死鬼,節外生枝。更沒想到溫庭玉會變身,竟然被他逃了。”

“你這個瘋子!”

溫流袖撲到元朗身上,奮力扭打起來,奈何他不比元朗精壯,加之年高骨鬆,三兩下就被元朗制服,一腳踢倒在地。

溫流袖向後畏縮着,身子慢慢挪動着。

他怕死!

元朗手持明晃晃的刺刀,在溫流袖面前來回閃爍,狠狠向下一刀,刺中溫流袖的腿肚,頓時血如泉涌。

忽而一隻雪狐衝竄出來,冷不防撲到元朗身上,咬住他胳膊,元朗吃痛之下揮刀一陣亂砍,滑到雪狐脊背,雪白的皮毛頓時染成嫣紅。

元朗掙扎之際,溫流袖立即撲到雪狐身上,抱住他滾作一團,兩人齊齊跌落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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