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新立的第一個上元節,元帝聖心極悅。
故早早昭告天下,將南城花市周圍方圓數裡闢爲專場,專供各家花農燈商陳設。
明思早兩日就收到不少帖子,包括十四王妃、十六王妃在內的各家平素較爲親近的通好女眷都邀請明思一道在上元節的當夜於南城的酒樓飲酒賞花賞燈。
其中明汐也給明思下了帖子。
明汐的帖子明思自不會理會,但她也不想像那些貴婦一般坐在高高的酒樓包廂中居高臨下的觀望。
榮烈見她猶豫便讓她一氣兒都回絕了。
這夜晚膳後,夫妻二人遣退下人,悄悄換了便裝,一副平民打扮的從側門出了府。
上元節自來便是情人夜,街上年輕男女大多戴上面具,兩人換了衣着戴上面具,倒也能遮人耳目。
明思望着榮烈臉上的黑臉將軍面具,榮烈看着明思臉上的兔臉面具,兩人皆是一笑,到了南城花市附近,兩人攜手下了車。
一下車,見得十里長街的璀璨夜景,明思便低低驚喜讚歎。
映入眼簾的實是一副盛世夜景。
天際圓月皎皎,月色如水銀瀉地。
道旁各色鮮花簇擁,無論凡品名品皆是花團錦簇綻放繽紛,香風撲鼻皆是自然,讓人不覺精神一震!
更有無數造型各異的燈盞,色彩絢爛,光芒四射。
平常些是有各色動物植物形狀的紙燈,竹篾做架,白紙糊面,最後用綴以顏色繪出動物的眼睛嘴耳朵花瓣的色彩等。寓意富貴的牡丹燈、寓意靈巧的兔燈,寓意福氣的豬燈,寓意聰慧的猴燈等等,不一而足。
這種燈製作簡單,寓意各不相同,最受普通百姓歡迎。街上大多跟着父母出來的孩子手中都拎着這樣一盞燈。喜氣洋洋。
製作精巧些還有走馬燈,夾紗燈、素馨燈、柚皮燈等等,分別用琉璃宮紗柚皮做燈罩,輔以其他各種工藝,最後的成品實是美輪美奐,精緻之極。
明思歎爲觀止。
她曾見過不少的出土文物中的燈盞。但那些燈盞同眼前這些卻的不同,多爲公侯富庶之家日常所用。無論是雁足燈還是雲紋燈、錯金銀人型燈、長信宮燈、彩陶瓷燈都同這種民間燈會的燈截然有別。
她在無數的古人作品中猜想過古代燈會的盛景,可都無法同這一眼親見的震撼相比。
明思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明間上元節的燈會。
以前在別院時。雖是行動自如。但她知曉府中姐妹每年都會逛燈會,雖也是如同其他貴女一眼包下一個茶樓酒樓的包廂觀景,但她也小心爲上,從不會爲此冒險。
而這一次。她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個夠了。
看一眼身畔挺拔的男子,明思抿脣垂眸,心房糯甜絲絲。
察覺出明思的雀躍,榮烈淺笑吟吟,“想看就去看,我陪你就是。喜歡的就買下,咱們有的是銀子。”
有的是銀子……聽得這句,明思不知爲何很想笑。
“好!”明思應了一句,拉着榮烈朝右側的一盞走馬宮燈行去。
這般好的機會可以親自見證這種古代民衆的智慧和技藝。她自不會放過。
這是一盞飛將走馬燈。
明思聚精會神的細看起來。
燈爲六面,白底絹紗爲面,分別繪製了六個策馬手持不同兵器的將軍模樣在上面。燈上方是用紙做的扇面,下面燈盞中的熱氣涌上,扇面被熱氣帶動轉起來,也帶動了六面的燈罩跟着轉動。
轉動的方向是順着馬首的方向,看起來便似六個將軍你追我趕一般。煞是生動有趣。
明思早就知曉走馬燈的原理,此際一見真正的實物卻也深深爲這精湛的記憶所折服觸動。
“飆輪擁騎駕炎精,飛繞人間不夜城,風鬣追星來有影,霜蹄逐電去無聲。秦軍夜潰咸陽火,吳炬霄馳赤壁兵;更憶雕鞍年少日,章臺踏碎月華明……”一時觸動,她不禁低低吟誦起元代謝宗可的這首詠走馬燈詩。
聽得那句“秦軍夜潰咸陽火”。榮烈心底微微一怔,看着明思笑意盈盈,明眸如星的模樣卻什麼都沒說。
只怔一瞬,旋即如常。
那老闆是漢人,聽到了明思吟的這詩卻驚爲天人,看明思梳的婦人髮髻便道。“夫人出口華章,才思卓絕。小老兒做了三十年的走馬燈,往年也聽了不少做這走馬燈詩的,可今日一聽夫人此作方知往昔所聞皆是凡才!小老兒佩服!”
說着便將那盞掛得最高的六面飛將走馬燈解下塞到明思手中,“寶劍贈英雄,就憑夫人此詩,此燈便該屬夫人所有。”
明思哪裡想到會有這樁不覺愣了愣,想推脫那老闆卻橫豎不讓,還一個勁兒道若是要給錢便是看不起他。
明思無奈看向榮烈,榮烈只是笑。
最後明思只得將走馬燈收下,同老闆道謝告辭。
那老闆卻又喚住明思,笑道,“前方路口右轉五十步是‘曲水流觴’學社辦的上元燈會所在,夫人如此高才,不妨前去一試。”
“曲水流觴學社?”明思愣了愣。
老闆樂呵呵地頷首,“正是。皇上重學興文,這曲水流觴學社正是京中最負盛名的八大學子起首承辦,請得太學署長桑讓同原國學院的山長如今太學的祭酒柳老先生掛社監察。眼下京中學子皆是能入曲水流觴爲榮耀,夫人雖是女子,可如此如此才華也不遜男子,不若一試,也好讓那些胡人也見識見識我大漢女子的才學。”
老闆說完這最後一句纔想起明思身畔的男子一頭褐發正是胡人,可話已出口卻不好收回,只好幾分訕訕的看了榮烈一眼。
榮烈卻不以爲杵,老闆讚的是明思,他受用還來不及,又豈會在意其他。
明思還未言語,他已拉起明思的手笑道,“好,既是來了。咱們就去見識見識。”
老闆聞言連連點頭。
明思一笑無奈,朝老闆點頭致謝,夫妻二人朝前行去。
明思原本是不喜湊這種出風頭的熱鬧的,可榮烈卻笑勸她,“今日人多,咱們改了裝束也無人能認出。這般良辰美景何需拘束,不如自在,隨心所欲。”又道低聲噙笑附耳。“去吧,我也想見識見識,與有榮焉一番呢。”
明思只好無奈依他。
沿着老闆說的路線,。兩人拐過街角便見前方五十步處搭起一座高臺。
燈火通明,一人高的臺子四周紅綢結花,一步一盞精巧燈盞,華麗璀璨之極。
臺下人頭洶涌,外三層內三層,水泄不通,人聲鼎沸,端是熱鬧非凡。
臺上正站了數名男子並兩名漢人女子,男子有些戴着面具。有些則摘下,那兩名看似有些出身教養的漢人女子則將面具戴得端端正正,看不見容貌。
幾人站的筆直,都未言語,看情形應是還未真正開始。
榮烈眸光閃動,拉着明思行了過去。走到跟前見左側留出一通道,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坐在案前。見榮烈二人過來。那書生看榮烈氣度不凡便客氣招呼道,“這位仁兄可是要參與詩賽?若要參與,請在小生處領取號牌。”
榮烈望了一眼他身後的通道,“怎麼個參與法說來聽聽?”
那書生一聽以爲榮烈有心遂詳盡細緻的介紹起來,“此番詩會乃是同樂之意,不拘男女身份皆可參與。賽制也從簡,參與者只需以上元爲題賦詩一首便可。若九名評判有五人通過則可挑選花燈一盞。得了花燈,可繼續參與下一輪。也可退出。若是連續三場未得花燈者則自動退場不能繼續參與下一輪。最後得花燈最多者則是此次詩會燈王,可得白銀五百兩並那盞最高的十三層七彩浮屠琉璃燈,此外,還可免試入我曲水流觴社。”
榮烈饒有興致的聽完,點頭, “好。我們取一號牌。”
書生旋即取出一個號牌站起,雙手禮奉給榮烈。
榮烈接過轉手就交到明思手中,“可是從此處入場。”
見榮烈將號牌交給明思,那書生愣了愣,試探着問,“不知……兩位中是哪一位上場?”
“上面不是也有女子麼?”榮烈一指臺上,“我家夫人上場。”
那書生顯是一愣,“哦”了一聲纔回過神,讓開身形,“女子也可,也可,夫人這邊請。”
明思提步,榮烈笑眯眯的跟着,不待那書生說話便先開口道,“我是家眷就跟着在臺下看看吧。”
此通道本是專爲參賽者所設,可榮烈一副自來熟的模樣,一面說一面已經跟着明思行了進去,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看着兩人的背影,書生噎了噎,只好作罷。
見明思持着號牌進入,臺下詩社的接待人員很快迎了上來,先是好奇看了兩人一眼,見榮烈手中無號牌不免一愣。
榮烈淺淺一笑,“我家夫人上場,我只陪同,就在下面看看就是。”
那男子也是一個書生模樣,卻是一個胡人,見榮烈周身氣勢不凡也識得人情未有再多說什麼。
“夫人請稍候,詩會方纔開始,如今正是第一輪。”他十分有禮道,“待這輪畢,再請夫人上場。”
明思頷首,轉首看向臺上。
兩人抵達時,臺上還未開始,不過他們同那書生問詢間,這第一輪已經開始。
此際已有三個男子並一個女子已經賦詩完畢,臺上十餘人蔘賽者,這時正是第五日在賦詩。
此番詩會採取的是現場吟詩的方式。
也就是說,參與者依次將自己所做之詩吟出,不僅臺上就坐的九位評判可以聽見,所有臺下的觀衆也可聽見。
這樣一來,大家心中也有幾分論斷,評判自然也會竭力公正。
讀得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明思何嘗纔讀得唐詩三百首,在外公的薰陶下,明思的國學造詣本是不弱,又熟讀古今名作,自然也能鑑別優劣。
仔細聽了幾首,其中一半也覺平平。另外一半有中等以上水準。
只一位戴了面具的胡人男子所作之詩讓明思很是驚豔。
他所做的是一首七言——三年此夕無月光,明月多應在故鄉。欲向海天尋月去,五更飛夢渡鯤洋。
道是無月實是暗含燈火勝月故無月之意,言辭樸實無華心思極巧妙。詩以言志,最後兩句很是大氣,顯見此人心胸不凡。
榮烈也低聲讚許,“此人倒有些才華。”
那男子戴着面具見不到容貌,身形高瘦。明思仔細打量只覺似乎有些熟悉感。
榮烈察覺,“怎了?”
明思低聲笑道,“看着有些熟,不知是不是見過的。”
榮烈又看一眼。繼而轉首朝四周舉目一望,“此處挨着盛德樓,望月樓,想是熟人不少。”
十四王妃下帖子請的是盛德樓,十六王妃請的是望月樓,都是京中久負盛名的酒樓。正好位於高臺東南西北兩角,直線距離也不過兩百餘步。
明思素來不喜出風頭,此際便打定主意,上去走個過場。拿盞花燈便退場。
夫妻二人正竊竊私語,那臺下負責接待的書生男子再度過來邀請明思同後面又取了號牌的三位男子一同上臺。
榮烈懶洋洋地抱臂站在臺下,笑看明思無奈而去。
第一輪的結果出來,倒比明思想象的要嚴苛一些。
除了那做無月詩的胡人男子外,只有另外兩個男子並一個女子得了評判的通過取得一盞花燈。
明思數了一下,臺上第一輪共有十七人蔘與,也就是說通過者不足四分之一。
第一輪後。得了花燈的四人站到了左側,其餘未得花燈的和明思四人新上臺的都站到右側。
此番詩會都以“上元”爲題,看似簡單,實卻難度不小。
同樣一個題材,做一首驚豔之之詩興許可能,但要用同樣的題目做兩首、三首……立意自然不能重複,這確是極難了。
因是這般規則,新上臺者也都早已明晰規則。故而第二輪很快便開始。
由右側參與者按號牌順序開始出場,明思領到的是十八號。除去那左側四人,明思是第十四位出場。
說着慢卻也快,明思聽了前面十二人所吟之詩便暗暗搖首。
果然是一首更難似一首,除了三號牌同十一號牌的兩個男子有所進步外,其餘十人所作要不就同前面所作異曲同工。要麼還要略遜一籌。
很快就到了明思了。
明思打定主意不願多呆,只想取一盞燈就退場,見評判嚴苛,故而便選了一首唐寅的元宵律詩。
走到臺中,臺下主評朝她頷首做請,明思語聲雖不高卻是字字清晰,“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滿街珠翠遊村女,沸地笙歌賽社神。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語聲落,臺上臺下皆是寂靜。
臺上參賽衆人皆目光驚異地看向明思,臺下懂行者頻頻頷首,不懂者則左顧右盼低聲問詢左右如何。
主評顯然也沒想到一個女子竟有如此驚豔之才,先前通過者中有一位女子,但那位女子之才嚴格說來並未通過他們的標準,可爲鼓勵起見還是給予通過,十成中卻有五成是照顧之意。
可明思這首則是真正驚豔之作了。
愛才之心頓起,可此際也不方便多言,主評同幾位評判相視一眼,朝明思頷首。
見衆人神情明思便知自己目的應是達到,可心中也暗暗後悔,早知如此該選一首再平常些的就不會這般打眼了。
左後盛德樓明月樓上簾窗高卷,人頭攢動,都是望着此處。
每位參與者吟出所作,臺下便有數人筆走游龍將詩作記錄,旁邊旋即有人接過匆匆奔向兩處高樓。顯然是高樓中的達官顯貴特地遣人所爲。
明思暗暗懊悔卻也慶幸自己戴了面具換了衣裳,一時半會應是無人能認出。
倒不是怕人識得如何,只是這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成了慣性,讓她本能抗拒這種被衆人矚目的角色。
餘下三人也將詩作吟出,臺下九位評判低語片刻便給出評判結果。
果不其然,明思自然名列其中,除此外,三號牌和十號牌還有明思身後的十九號牌這三位男子都得以通過。而早前通過的四人吟詩之後,卻只有兩位再得花燈。其中也有做那無月詩的胡人男子。
按號牌牌的順序選燈。到了明思。她行到臺子右側選了一盞宮紗所制的蓮花燈便欲退場。
見明思提出退場,衆人皆異。
此番來參與者都抱着奪魁的心思,即便可能性極微也定是要堅持到最後不得不退時。
明思首輪便驚豔,顯然是有奪魁希望的,卻拿了一盞花燈便要退場,實在出人意料。
擔負司儀職責的正是曲水流觴學社八大才子中最年輕的一位才子,聽得明思請退不免一愣,旋即便出言挽留。“今日乃是普天同慶吉日,女先生還請給我曲水流觴一個薄面,這般一輪而退實是可惜之極。”
話雖客氣,可人卻不客氣。
看着退路被這人擋得結結實實。顯是沒有放人的意思,明汐只得苦笑留下。
花燈被人接過去放到一邊,明思同這輪通過的三人一道被引到左側同之前四人站在一起。
那做司儀的才子口才極佳,站到臺中又說了一段話將氣氛再度掀熱幾分,最後還特意看着左側通過的八人朗聲笑道,“今日同諸位共襄盛會小可方知天下間人才濟濟,聖上昌明,而今胡漢一家,更有長才者女不弱男。已過兩輪。還請諸君拭目以待,且看今日分曉,花落誰家!”
衆人目光匯聚過來,明思聞言心中苦笑。
這長才者女不弱男,說的可不就是她麼?
這司儀好生厲害的口舌,就這般一句便堵了她的後路。
只有兩位女子取得花燈,早前那位女子在明思過去後便朝她點了點頭。明思便站到了她身邊。
此際聞言,那女子悄悄伸手拉了拉明思衣角悄聲帶笑,“姐姐說的是你呢。”
明思何嘗不知,未有無奈。
那女子又笑道,“姐姐高學小妹不及,這後面可要姐姐替咱們女子爭爭臉面了。”
明思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朝臺下望去,榮烈一人站在那通道盡頭,緊挨左側臺下。同明思也相距不遠。此際他雖看不到明思表情卻也能猜想到幾分明思趕鴨子上架的無奈,一雙眸子溢滿笑意,端是好生得意的回望明思,笑而不語。
明思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榮烈在面具後輕笑不止。
既然已成定局明思素來不作後悔之思, 只一瞬也就將其他拋開。反正也戴了面具,那就痛痛快快玩上一場,遂了榮烈的得意吧。
這一輪到了明思,她沉吟片刻誦了一首小令,“元夕風光,中興時候。東風著意催梅柳。誰家銀字小笙簧,倚闌度曲黃昏後。撥雪張燈,解衣貰酒。觚稜金碧聞依舊。明年何處看昇平,景龍門下燈如晝。”
誦完後,不去看衆人神情就退到左側平靜垂眸。
臺下一瞬安靜後便是嘈雜低語,站在明思右側隔了一人的那做無月詩的面具男子目光帶了一絲專注的朝明思望來。
看了明思一眼後又朝左側臺下抱臂閒適的榮烈看了一眼,榮烈雖是衣着尋常富貴,可挺拔秀雅的身形站在那處落入人眼也是一派芝蘭玉樹的清貴氣派,頓時眼底若有了悟。
論到這男子時,他也做了一首小令,詞中也是以上元繁華夜景爲題。
明思暗暗稱許。
她是剽竊,這男子卻是實打實的真本事,尤其還是一個胡人,連着三首皆是不凡,實是難得之極。
這一輪,包括明思同那胡人男子在內,評判只通過了三人。
三輪過後,未得燈者便淘汰。
這樣一來,臺上人數驟減一半有餘,剩下者只有九人。
那胡人男子得了每輪皆勝出,獨他一人得燈三盞,臺下觀衆的目光大多都彙集到他同明思身上。
除他得燈三盞,明思同其他另一位男子得燈兩盞,其餘六人皆只一盞。
人數減少了,氣氛卻更熱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