瀅娘已經感覺到了口中的腥甜,想擡手卻有些無力,只能看着明思露出一個微笑,“囡囡莫怕,乳孃,沒事……”
“小姐,瀅媽媽——”就在此刻,頭頂傳來的藍星帶哭腔的高呼聲。
明思翻身爬起,嘶聲大喊,“我們在這兒,”回首又看,只見瀅娘半閉了眼,胸膛起伏已有些不均勻。
轉過身,她怔忪的望着,不敢走近,眼淚卻已經成串落下。
遠處的一棵樹上,一片黑色的衣襟在風過時,從繁茂的枝葉中現了出來。
這一夜的鳴柳院燈火通明,卻是一片寂靜。
隨着第三個大夫的搖首離去,氣氛壓抑而凝重。
東廂房中,一片垂淚。
快拂曉時,瀅娘悠悠醒轉,素來蒼白的面容上此時卻帶着些許紅暈。
費力而平靜的露出一個淺淺微笑,“讓我同囡囡,單獨說說……話。”
四夫人微微一怔,揩了揩淚,隨即將明思帶到牀前,同幾個丫鬟退了出去。
瀅娘笑容亮了一些,吃力的伸出手,明思忙伸手握住,眼淚大顆落下。
“囡囡,不哭——”瀅娘道。
明思緊緊的咬住脣,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只見瀅娘緊了緊她的手,“囡囡,乳孃累了……乳孃不能陪囡囡了……”
“乳孃不要走,乳孃,囡囡不讓你走。”明思哽咽不成聲,心裡刀割般的難受,懊悔、迷茫、怨憤……萬般感受彙集心頭,卻一樣都說不出來,只能迭聲無力哀求。
瀅娘笑了,眸光溫暖之極,“囡囡……記得乳孃今日講的故事,”她的面頰又紅潤了一些,好似多了些力氣,“乳孃不能看着囡囡長大了,囡囡一定記住乳孃的話,世上男子萬萬千,薄情負幸者千千萬!生爲女兒身本爲下等,而世上男子的眼高心大者衆。女子皆是以夫爲天,可男子眼裡有河山溝壑,胸中有大謀大業,身畔還有妻妾成羣——你母親是個有福的,可這世上能像你母親這樣有福的,萬中難其一……”
她猛烈的咳嗽起來,胸腔急速的起伏,明思咬緊了脣,去不敢碰觸她,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
瀅娘是脾臟破裂而導致的內出血,無法施救。
咳嗽了一陣,將喉間的腥甜盡數嚥下,她緩了下來,擡眼,“囡囡——”
明思含淚,“乳孃,我在這裡。”
“囡囡是個聰明的孩子,那些畫兒——都畫得極好,”瀅娘脣角含笑,既滿足又柔和,“乳孃心裡很歡喜。”
明思微微一愣,卻見瀅娘眸光中一抹意會,她瞬間明瞭。
她那些沒臉的服飾畫兒,還有教幾個丫鬟的刺繡——原來,全都看在瀅孃的眼裡……
“好孩子,”瀅娘輕輕頷首,眸光中充滿了鼓勵,“想做什麼就去做,莫要憋屈自己——乳孃這輩子……算是誤了……一步錯,步步錯……”
看着瀅娘,明思用力點頭,她明白瀅孃的意思,只覺心揪成了一團,瞬間又被酸澀漲得滿滿的。
眼見她面頰的紅暈漸漸消褪,直到這最後的時刻,她才真正認識了這個女子。
柔弱而堅強,勇敢而智慧,唯一錯的便是在年少時錯信交出了那顆心。
而真正的瀅娘,或許,在那個雪夜已經死去。
最後看了明思一眼,瀅娘將目光投向了帳頂,視線的焦點卻好似落在了虛空。
只聽她喃喃低聲,“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稱錘……浮,直待江河……徹底枯……”
雙眼漸合,語聲漸微,“……君不休……妾不休……君若休……我便……休……”
明思淚如雨下,“乳孃,我會好好的照顧自己,也會照顧好爹孃,我答應你,這一生我不會讓自己憋屈……”
瀅孃的眼睫微微一顫,脣角笑容凝結。
手軟軟垂下。
明思靜靜站在牀畔,淚水滴滴滑落,目光卻漸漸堅定。
走出瀅孃的房門,也未迴應四夫人和藍星的喊聲,只留下一句,“娘,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便徑直出了鳴柳院。
藍星藍彩趕緊跟上,卻見明思回了春芳院,進了正房便將門合上,獨自呆在了房裡。
替她們開院門的藍靈望了一眼兩人的面色,眼圈隨即紅了,“瀅媽媽她……”
藍星蹲在地上抽噎,“都怪我!都怪我笨……若是我不扭了腿,就能早些回來……”
藍彩忍住淚將她摟住安慰,“如何能是你的錯,小姐心裡難受,並非是因你——你莫哭了,再哭,小姐只怕更不好受。“
明思怔怔的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經放亮的天色,身上已經處理好的傷口痛楚她全然不覺,只心中的迷茫和揪扯卻深刻和清晰。
帶着以前的記憶,自己一直有一種優越感。
這四年,憑着小聰明化解了一些問題,便將自己看高了。如今才明白,一切不過是僥倖罷了。
相較於權力,相較於武力,自己毫無抵抗之力,真正的遇到難關,連自己也保護不了,何論身邊親人?
自己小看了這個世界,也小看了這些古人!
如今的自己什麼都沒有,這一路走來不過是幸運……
原本做了種種準備,想着一旦離開了這裡,自己便可以同親人隨心所欲的生活,可還有四年——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宮中的陰謀、府裡的隱秘、四夫人的身份——全都有可能是驚濤駭浪!
自己拿什麼來保護自己和親人?
她閉上了眼,指甲深深的壓進了掌心……
計劃需要提前,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自己不能再靠僥倖等待下去,自己答應了瀅娘,要保護好爹孃,要好好地,不憋屈的活下去!
“乳孃,我一定會做到的!”她慢慢睜開眼,“這一生,我絕不會憋屈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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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仁和宮。
“你說什麼?”司馬陵看着身前跪倒的路十三,神情訝然。
路十三垂首,“納蘭六小姐跳了馬車,摔下了黑水谷,奴才車趕得快,未曾覺察,等奴才找到她時,才知她的乳孃爲了救她也摔了下去——奴才也跟着去了納蘭府,”頓了頓,“天亮時,那乳孃死了。”
富貴驚愣的一滯,“你說她跳了馬車?”
那個不聲不響的小丫頭能有這般的膽子?
路十三垂了垂眼,“她大約是以爲奴才想要取她性命,所以便拼死搏了。”
司馬陵只覺心中萬種滋味,好像想到了什麼卻偏又抓不住,一股沒來由的怒氣便迸發出來!
抓起旁邊的一個茶碗便砸了過去,溫熱的茶水茶葉潑了路十三一頭一臉,茶杯的邊緣也在他右臉劃了一條紅痕,“你幹什麼吃的?本太子不是交代過不許傷及性命麼!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何用?給我滾!”
看着路十三狼狽的模樣,富貴忽地生出一抹脣亡齒寒的不忍,心裡清楚太子這是遷怒,那樣的事情,誰能預想到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太子殿下息怒,依奴才看,事情也未必會鬧大。路十三不是說納蘭府並未報官麼?那六小姐害太子出——”頓住未說,又接着,“咱們本意不過是想嚇嚇她,是她自個兒跳得車,也怨不得咱們,便是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也不能責怪太子啊!”
司馬陵知道富貴說的是實情,也知道自己方纔有些遷怒,可心裡那股沒來由的煩躁悶氣卻怎麼也壓不下去,心裡某個地方似乎隱隱有一種心慌失落感,讓他難受憋悶。
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緒,他冷冷地看着路十三,“可有人知道你身份?”
路十三低頭道,“奴才蒙了臉,不曾有人知道。”
富貴討好的一笑,“既是這般,那就更無事了。那六小姐不過是擦傷了些,也無甚大礙,咱們只當不知,誰還能想到咱們頭上。如今亂民劫持大戶人家子弟的事也是有的,他們自個兒都不會聲張……”
司馬陵鳳目沉了沉,不耐煩地,“閉嘴!都給我下去!”
富貴身子一縮,朝路十三使了個眼色,路十三起身,兩人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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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瀅孃的喪事悄無聲息的辦完了。
納蘭府依舊平靜無波,只四房的鳴柳院和春芳院的氣氛有了很大的變化。
明思坐在四老爺書房中,神情間卻不見往日的俏皮和嬌憨。
四老爺想起昨日老太君將他叫去所說的話,心裡憋悶卻又無奈——思來想去一番後,卻不得不同意老太君的分析,此事只怕真是那位爺所爲。可真是如此,不要說四房,只怕整個納蘭侯府也討不回這個公道。
嘆了口氣,他起身走到明思身前,撫了撫她的頭頂,“囡囡,逝者已矣,乳孃也定然不想囡囡這般難過。”頓住,又道,“乳孃不在了,囡囡還有爹,還有娘——你母親這幾日都不曾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