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安靜的出奇,順着平坦的磚路一直前行,兩個人依然保持着兩米左右的距離不緊不慢的走着,之前短暫的交談之後似乎就沒有了話題。或許李淵本來是有不少話要說的,所以隨行的僕從都隔着很遠跟着。但之前李閒語氣有些冷硬的回答讓他失去了談話的興致,臉色也變得越發陰寒起來。
李閒看不到他的臉,但也猜得到前面走着的那個頭髮全白的老人臉色必然好看不到哪兒去。看着前面步伐緩慢的背影,李閒的嘴角微微上揚。他饒有興趣的打量着夜色燈火中的太極宮,忽然發現夜晚中的宮城顯得格外落寞。想了一會兒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爲空曠,這宮城中本來就沒有一絲煙火氣,晚上更加顯得冷清。
巡邏的侍衛經過的時候對皇帝行禮,然後都有些好奇的偷偷看一眼跟在皇帝后面的這個年輕男子。他們知道這個便是燕王,也知道燕王對於大唐來說有多重要。燕雲軍歸入大唐帝國,就爲帝國增加了四十個郡萬里疆土,這份功勞說起來,滿朝文武沒有一個及得上的。便是戰功赫赫的秦王與其相比,似乎也要差了一些。
留宿宮城,這份榮耀自大唐立國之後似乎只有這個燕王一個人享受過。秦王,齊王,包括皇帝那些庶出的孩子,自大唐立國之後沒有一人在宮城中留宿過。這偌大的宮城似乎永遠只屬於皇帝一個人,但今天卻破了例。
李淵在前面走,李閒在後面不緊不慢的跟着。他不是個白癡,自然知道李淵要帶自己去見誰。對於那個女人,李閒也有些好奇。聽說從年前開始就已經時常失去神智,迷迷糊糊的認不得身邊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這女人心裡還有什麼執念放不下,竟是硬撐着活了這麼久。
想到要見那個女人,李閒看風景的好心情都沒了。他輕輕嘆了口氣,視線從那些宏偉的建築上收了回來。
快要走到承天門的時候,李淵再次停住腳步等待李閒。
“剛纔你在嘆氣?”
шωш ●тт kān ●¢ ○ 他問。
李閒點了點頭回答了一個字:“是”
“爲什麼嘆氣?”
“這宮城太大了些,所以看起來有些荒涼。”
“荒涼?”
李淵微微皺眉,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荒涼來形容大唐的宮城。這片皇宮可以說是當今世界上規模最龐大的建築,每日在這宮城中輪值的侍衛就有六百多人,宮女,宦官一千二百多人,如果算上禁軍每日在這宮裡的人數就要超過四千人,他竟然說這片皇宮太荒涼!
“夜裡靜,你第一次進宮難免會覺着冷清了些。”
他做出了糾正,是冷清,而不是荒涼。
李閒搖了搖頭沒有言語,心中卻道前世好歹看了不少宮廷劇,這皇宮對於我來說哪裡有什麼神秘的地方。說起來無非就是房子大一些,院子大一些罷了。這皇宮中的荒涼意味,你這個做皇帝的自然感覺不到。
“告訴朕,你護送平陽公主回長安,爲什麼不跟着她一塊進宮來見朕。”
李淵站在石橋上問道。
李閒想了想認真的回答道:“不是時候。”
“哦?”
雖然這個回答依然很簡單,但李淵的臉色卻緩和下來不少。他似乎對不是時候這四個字極滿意,所以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如果不是朕早有察覺,世民當日便能攻破玄武門。若是這樣的話,哪裡還有今日朕站在這裡平靜的和你說話?你難道就沒想過,當時有可能救朕的或許只有你手裡的人馬?”
“想過”
“爲什麼還是不來?”
“因爲不需要。”
李閒語氣平淡的說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如果都是存在於事情過去之後的感慨中罷了。或許是後悔,或許是慶幸,或許是追憶,事情發生之後的如果再多沒有什麼意思,之所以會有如果,是因爲說如果的人心裡都有不甘不滿。”
這是今天李閒說的字數最多的一段話,無疑勾起了李淵的興趣。
“有些意思。”
李淵嘴角挑了挑,回頭看着李閒問道:“你爲什麼對朕這麼自信?”
李閒淡然道:“因爲你是皇帝。”
這就是理由,這就是全部理由?
李淵微微詫異,隨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所以纔剛剛緩和下來的心情又變得森寒起來,無論如何,因爲你是皇帝這六個字中都沒有什麼和善讚美的意思。因爲他是皇帝,所以他不允許別人來搶屬於他的權利。無論是誰都不許,誰來搶他就要滅掉誰。哪怕他事先知道了李世民的打算卻還是沒有提前點破,而是利用這件事將朝中那些不安穩的因素一股腦都抹去。
無論如何,若是沒有一顆足夠冷硬的心,也不可能在兒子叛逆的時候竟然還有心思藉機剷除掉一些隱患。
“你在諷刺朕?”
李淵寒聲問道。
“不是諷刺。”
李閒看着宮城建築房檐上的那些瑞獸有些出神,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是恐懼。”
他在心中卻笑了笑,心說這話你一定很愛聽對吧。
……
……
他表現的再冷硬強勢,在朕這個父親面前終究還是弱勢的。聽到是恐懼這三個字,李淵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來。他理解是恐懼這三個字其中的含義,也知道他爲什麼恐懼。
“這便是你一直不肯回到朕身邊的原因?”
他問。
“我是個怕死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都很怕死,長大之後發現能活這些年實在不容易,所以更怕死了些。”
李閒的回答似乎有些不對題。
李淵微微一怔,臉色再次緩和下來:“朕知道你少年時候經歷過太多苦難折磨,自長安到江南,自江南到河北,自河北到遼西,自遼西到塞北……你能從那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拼爭到有了今日之成就……很不錯,朕……很欣慰。朕偶爾念及你也會忍不住去想,若是朕有你這樣的經歷會不會比你做的更好?”
他語氣放緩道:“朕不知道,但朕能體會其中的辛苦。”
他看着李閒極認真的說道:“既然朕能體會到你的辛苦,又怎麼可能對你如何?你知道,朕自從找到你之後便一直希望你回來。但朕不能把事情說的太清楚,長孫無忌前後三次去見你,朕的心意你應該能明白。所以你無需懼怕什麼,朕如果視你如外人那樣何須一直耐心的等你?大唐雖然才立國,但依然不是一些江湖草莽就能左右朕的想法的。”
這話說的傲然自負,但這個大唐皇帝似乎有這個底氣。
這話讓李閒聽了有些不舒服,但他卻沒有反駁:“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從我開始會走路起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活着,比什麼都重要的就是活着。所以無論是什麼樣的手段,小手段,大手段,光明的,陰暗的,甚至齷齪無恥的手段,只要能保證我活下去,我都緊緊的攥在自己手裡。只有手裡攥着的手段多到讓我不再擔心自己能不能活着,我才能睡的安穩踏實些。”
李淵看着他,想了想說道:“你的東西是你的,朕不會拿走。但你也應該知道……朕信得過你,朝中那些不知道你身份的臣子未必都能信你。你手裡的手段已經不少了,如果你能用這些手段再爲大唐立些功勞,那些臣子們再大放厥詞的時候,朕也有話堵住他們的嘴。”
“比如?”
李閒很不敬的問了兩個字。
“東都有些太特殊,你能放手就放手吧……朕派了李道宗過去,拿下東都滅了王世充不是什麼難事。你應該知道,東都若是落在你手裡朝臣都會有些不安心。他們會說什麼,朕想你也能猜到……朕可以迴護你,但你自己也要謹慎些纔是。”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打竇建德?”
“朕說過你不是個笨蛋。”
李淵看着天空語氣有些無奈的說道:“朕還沒有建立大唐之前,從來不曾想過皇帝竟然會如此辛苦。你的事本是家事,但朕既然做了皇帝那就沒了家事,事無鉅細,全都是國事……如今天下只有竇建德未平,羅藝手裡的兵太少了些,而且涿郡要地,他的人馬也不能輕易離開。若是能剿滅了竇建德就能和涿郡甚至遼西練成一片,大唐纔是名符其實的大唐。若是你剿滅了竇建德,爲大唐統一天下除去這最後一個障礙,這份功勞誰敢輕視?”
他將視線從蒼穹上收回來看着李閒說道:“有這功勞在,你留下你手裡的東西,那些臣子們也就無話好說,朕也有藉口幫你。”
李閒心裡一嘆,心說李淵果然不是一般的不要臉。你想拿我做刀子去打竇建德,卻找出一堆理由聽起來倒是爲我着想似的。難道你真的以爲我會信你的話,等滅了竇建德之後你會將所有的東西都給我留着?外無強敵,刀就要入鞘。真要滅了竇建德下次我再到長安城,只怕就再也別想出這座城了。
李淵的心情好轉了不少,所以話也變得多了起來:“你應該知道,朕當初在遼西督糧。楊廣傾百萬大軍三徵高句麗卻三次無果,楊家的天下亂了,反而讓高句麗趁機打過了遼水。遼水一線失守,漁陽等郡也就危險了。若是不能儘快結束中原的內亂,用不了兩三年整個遼西都會落入高句麗人手裡。”
“朕現在身邊能用的人雖然不少,比你善用兵的人也不少,但朕對你和對他們的態度自然是不同的,這件事能交給你去做朕就不會交給別人。等你平定了河北滅了竇建德,朕還要親征高句麗,到時候就以你爲先鋒……你曾在遼東留下了赫赫威名,想不想替朕守好那數千裡疆土?”
他竟是許下了這樣一個承諾,只要滅了高句麗,就讓李閒率軍坐鎮遼東!
李閒心裡想笑,看着李淵肅然中不失慈愛的表情總覺得他生錯了時代,若是李淵生在現代的話,拿奧斯卡小金人一定不費吹灰之力。
“朕平日裡對子女確實太嚴苛了些,但你不一樣……朕知道還是虧欠了你不少的,所以能多給你一些就多給你一些。但朕不給你的……你連想都不要去想。你的身份暫時還是這樣的好,我希望你能理解。”
他看着李閒一字一句的說道:“朕有二十三個兒子,但現在朕還允許掌兵的只有你一個。若是你身份明朗起來,朕也只好收回你的兵權。這不是你想看到的,也不是朕想看到的……你好好帶兵,有朕給你撐腰就什麼都不要怕。”
李閒看着那張和藹可親的臉,忽然發現自己對皇帝的理解還是太淺薄簡單了。看到李淵他就明白爲什麼皇帝要被稱之爲天子……因爲他不是人。
“如何?”
李淵問。
“聽起來很美”
李閒做沉思狀回答。
李淵嗯了一聲心裡隨即輕鬆下來,只是有些不明白他的回答爲什麼不是很好,而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