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出了皇宮忍不住停住腳步,回頭看着那高大恢弘的宮牆默默注視了一會兒,想起之前李淵的話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挑了挑,似乎是想冷笑卻終究還是忍住。只是這細微的動作還是牽動了他臉上的肌肉,那遍佈滿臉的傷痕隨即如蚯蚓一般蠕動了幾下。
終於要離開這座不屬於我的長安城了。
李密在心裡笑了笑,想起那碗蔘湯似乎味道還不錯。
這段日子他在長安城中如狗一般小心謹慎的活着,便是前陣子王伯當派人秘密來聯絡他都沒有親自去見,而是派了心腹之人與之聯繫,唯恐『露』出什麼馬腳被李淵抓住。他知道李淵根本就信不過自己,無論是之前還是今天表現出來的不過是在演戲罷了。真要是信得過自己,他豈會讓蕭瑀做監軍??? 將明584
可不管怎麼樣,終於能出長安了。
他有些得意的想到,當初天下還是大隋的時候,大業皇帝楊廣便對自己忌憚無比,現在天下換做了大唐,皇帝還是對自己忌憚無比,說起來這已經是一種無上榮耀,無論如何也值得自豪一番。
看着那宮牆,想到不久之後便能離去,李密的心裡真的快活到了極致,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快意來。只要出了這座大城,李密堅信一個蕭瑀還是制不住自己的,若是再能將單雄信和王當仁等老部下招回來,率軍南下先佔江南一隅,用不了兩年就還能揮兵百萬!
心中豪氣漸生,李密舉步前行竟然帶着些虎步龍行的樣子。只是無論他自己感覺有多好,跛了一條腿的他走路的樣子還是看着很滑稽。
御書房
李淵將李慧寧的親筆信放下,沉默中又想起前日夜裡太子李建成對自己說的那件事。當日夜裡他發了火摔了杯子砸了桌案,甚至還將聽了那事去的宮女六七人一併砍了。可如此依然難以平滅他心中的火氣,他實在想不到那個逆子竟然敢做出這等無視皇權國法無視自己的事情來。
長孫順德,在李家效力已經幾十年,如今陳寅壽早已病死,貼心的臣子就只剩下了長孫一個,李世民竟然敢如此輕易的就將長孫殺了,這殺人的刀子也如同打在李淵臉上的巴掌,將一位帝王的顏面盡數扇到了九霄雲外去。
“朕記得在隴西老家對你說過……朕給你的你就拿着,朕不給你的,你便是再想要也不能去搶。世民……若是你不如此心急,你冷硬的『性』子到真是更適合做一個帝王。但你不應該嘗試觸及朕的底線,你這樣試探只會將你自己丟進糞坑裡去!”
他喃喃了幾句,隨即對門外吩咐道:“來人,去將太子請來。”
因爲天氣實在冷的拿不出手,仁厚的太子李建成請奏皇帝陛下停了東宮的建設,放那些工匠們回家過年,走的時候不但結清了工錢還每人賞了一壺酒,三十斤精米。太子之仁隨即被人深知,長安城中百姓一傳十十傳百,皆說太子將來定是一位仁君。
太子府的書房中,李建成『揉』了『揉』發酸的眉頭帶着些哀求的語氣說道:“玄成,我今日有些乏了,能不能先歇歇?”
坐在他對面的魏徵想了想說道:“殿下您的起居坐行皆有安排,讀書時讀書,練字時練字,處理國事時處理國事,習武時習武,休息時自然休息……如今陛下使人送過來的奏摺殿下只看了七成就要休息,卻無需問臣行還是不行。臣爲下君爲上,殿下爲尊臣爲卑,殿下若是想歇歇就歇歇。”
“那好……”
李建成笑了笑,後面的話沒說完就被魏徵截了回去:“殿下用處理國事的時間休息,那麼稍後休息的時間便要補過來處理國事。一日之事要有條理,要有規矩,要有秩序,殿下休息好了之後臣再進來。”
說完,魏徵起身就要離開。
李建成苦笑擺了擺手道:“算了,不歇了,我若是登基之後第一個先殺了你這木頭臉。”
魏徵臉『色』不變道:“那臣先謝過殿下。”
“我要殺你,你卻要謝我?”
李建成有些不解的問道。?? 將明584
“臣直言而死,名垂千古,自然要謝殿下全臣直言之名。”
“是啊……”
李建成瞪了他一眼道:“我若是他日殺了你,成全你的名聲,也給後世留下一個我『亂』殺忠臣的惡名對不對?”
“殿下言重……”
魏徵死板的臉上眉頭挑了挑,顯然還是有些得意的。
李建成瞪着他到:“就你這又臭又硬的脾氣,我真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誰還能容你!”
“殿下容得臣,那便是整個天下都容得臣!”
魏徵肅然道。
“好馬屁!”
李建成笑了笑,隨手拿起一份奏摺看了看隨即皺眉道:“怎麼今日這麼多告李靖謀反不臣的摺子,兵部侍郎的,兵部員外郎的,吏部尚書的,戶部侍郎,御史臺,銀青光祿大夫,甚至還有工部的摺子……李靖遠在東都隨世民征戰,怎麼一日之內滿朝文武全都將矛頭指了過去?”
“奏摺是宮裡送來的。”
魏徵輕聲提醒道。
見太子還是有些不解,魏徵又提醒了一句:“這些奏摺是陛下讓您看到的。”
李建成恍然大悟!
既然是陛下讓我看到的,那麼自然是陛下想看到的。既然是陛下想看到的,那麼自然會有很多人願意做陛下想看到的事……
……
……
李建成頃刻間便明白了過來,前日夜裡自己去見父皇的事還是有了作用。當時他將李世民殺了長孫順德的事如實稟報,沒有多一分誇大之詞,也沒隱瞞一分事實。李淵砸了桌案摔了杯子殺了人,之後平靜下來的時候問李建成:“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有沒有想過朕會如何處置世民?”
李建成搖頭道:“兒臣只知道這件事世民做錯了,兒臣爲兄長不能明知他錯了卻裝作不知。父皇如何責罰世民兒臣不敢揣測亦不敢妄言,只求父皇不要太嚴苛。世民之功……遠大於過。有過則教而改之,這是兒臣的初衷。”
“有過則教而改之……”
李淵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然後點了點頭道:“你是兄長,又是太子,當做到無私無畏四個字,凡事皆以公允之心處置,很好。”
李建成卻搖頭道:“兒臣心中親大於法,向您說起此事只是想讓世民改過。”?? 將明584
“親大於法?”
李淵臉『色』一變道:“到底是親大還是國法大,你可去問魏徵。”
後來李建成問於魏徵,魏徵卻苦笑道:“陛下何必讓臣做惡人?”
今日在太子府中,魏徵又說起此事,他看着李建成有些陰晴不定的臉『色』說道:“陛下當初既然將秦王擡起來,就早晚是要打下去的。用秦王作爲您的對手以激勵您不敢生懈怠之心,陛下用心良苦。但陛下的意思是,秦王可以做您的對手,但絕對不能做您的敵人。既然秦王如今已經越過了陛下的底線,那麼臣上次不敢做的惡人這次說什麼也要做一次了。”
魏徵指着那些奏摺道:“李靖是何人?”
他這樣問自然不是想讓李建成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秦王之心腹臂膀,陛下如今是要斬了這臂膀以警醒秦王。然而……秦王之心已野,殺一個李靖萬萬不會讓其甘心接受陛下的安排,只會『逼』其越走越遠。再到後來,只怕便是陛下也無法約束。與其這樣不如早做決斷,臣以爲,是殿下該動念的時候了。”
天子一動念,伏屍千里。
太子一動念,只需伏屍一人便可。
然而這個念頭,李建成不敢『亂』動。
“玄成,陛下讓我問你,或許只是試探罷了。”
“試探?”
魏徵肅然道:“殿下您若是做了,這便不是試探了。木已成舟,陛下難道還會怪罪您?臣只是想問殿下,若殿下與秦王互換位置,秦王會不會如殿下您這般顧念骨肉親情?”
李建成看着那些奏摺,皺眉沉思了很久搖頭道:“還是算了,世民就算再錯也是父皇的兒子,是我弟弟。現在父皇震怒中依然只是想斬了世民的臂膀,我若是逾越出那一步,那麼超過父皇底線的便不是世民,而是我。”
“殿下……”
魏徵站起來說道:“陛下爲什麼要特意讓人將這些奏摺挑出來送到您這裡?您想過沒有?”
李建成道:“或許……我該進宮去與父皇說說。”
“說什麼?”
“對世民不要太嚴苛。”
“殿下!”
魏徵懊惱道:“殿下『婦』人之仁!”
李建成一邊整理衣裝一邊搖頭,將桌案上的奏摺撿起來抱在懷裡快步出門,魏徵看着他的背影幾乎急的吐血,奈何李建成卻連頭都沒有回一次。李建成快步走出府邸,上了馬車後便往皇宮方向趕去。
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中,李建成看着懷裡的奏摺笑了笑自語道:“魏玄成,你還是太淺薄心急了些。若我看見這些奏摺便欣喜若狂,陛下知道了會怎麼想?陛下可以做,你可以說。因爲陛下是主,他主掌一切,怎麼想怎麼做只在一念間。而你是臣,你勸我是對的,是你的職責。但我不行……這奏摺哪裡是陛下的態度,分明是陛下的試探,他若是覺着我想借機除掉世民,誰知道會變故出什麼事情來……”
“世民……你也太淺薄心急了些。你真以爲去無顏庵中抓個尼姑,就能『逼』迫李閒站到你那邊去?有些人是『逼』不得的,可惜你一直看不透徹。”
馬車在皇宮門口停了一下,侍衛們認識太子殿下的馬車不敢阻攔。但李建成還是下了車,步行着走了進去。
御書房中,李淵看着跪倒在地是李建成嘆道:“你『性』子就是太仁厚了些,是你對朕說世民做錯了事就要懲罰,朕還沒對世民動念,只是動一動他身邊之人你便跑來求情。那依着你的意思,應該如何做?”
“兒臣不敢擅專,但憑父皇決斷……只是,兒臣以爲還是應該先着人問清楚的好,看世民如何回答。若真是李靖挑撥,殺了便殺了。若世民已有悔改之心,這事還是讓他自己請罪的好。”
“你呀……如此寬厚朕如何放心將大唐的江山交給你?”
李淵雖然如此說,但眉宇間隱隱有愉悅之『色』。李世民是他擡起來的,野心也是他給的,現在要壓下去他自然也不好太狠了些,太子寬厚這是他願意看到的事,兄親弟恭是他更想看到局面。
只是……他想的太簡單了些。他以爲自己是皇帝,想捧一捧就捧一捧,想壓一壓就壓一壓,別人都要順從聽話。可野心這種東西,捧起來容易壓下去又怎麼會容易?
“那你說,讓誰去問清楚?”
李淵問。
李建成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對了,所以心裡一陣輕鬆:“本來是兒臣去最合適的……”
“你不行!”
李淵擺了擺手道:“你不合適去,這樣吧……讓元吉走一趟,這畢竟是咱們的家事,世民若是知錯讓他自己想辦法彌補吧。元吉在長安城裡整日的遊手好閒,也該讓他做些正事。”
“元吉?”
李建成微笑道:“倒也合適啊。”
是啊,讓元吉去……最合適不過了。
他在心裡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