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稍稍前推。
在早朝的時候,有小黃門持了一道旨意去了浮屠宮。
能稱爲旨意,自然是那位陛下所留。
周錦書的腳邊是在嗑着堅果的小猴子,他就在池塘邊上,看着一旁的袁炬擺弄着以往是廚子操持的那些廚具,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
另一邊,是在調製香料的鹿淼。他認真而又虔誠地拿了從西域傳來的器具,仔細取摘着花蕊中的香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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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四周,見不着一個宮女和太監,沒有人聲,只有鳥鳴和水流。
小黃門一路走進來,看了花園中的景象,微微一愣,不過還是快步過去。
“殿下?”他小心示意。
周錦書偏頭,看到了他臂上搭着的聖旨,原本有些發乾的嘴脣便抿緊了。
小黃門小心看了眼身前人的臉色,而後恭敬道:“這是陛下的旨意。”
袁炬和鹿淼已經放下了手頭上的營生,臉色複雜莫名。
周錦書點頭,微微一笑,“我在呢,公公宣旨吧。”
小黃門低頭笑了笑,將聖旨慢慢攤開拿好,定睛看了眼,而後猶豫似的看了眼身前含笑的年輕人,竟是沉默下去。
本來前去傳旨的宦官都是提前看了聖旨內容的,而他卻沒有。人可以有好奇,但也要分什麼事,尤其是對宮裡的人來說。
陛下雖然昇天,但餘威仍在,他沒有那個膽子。
因此,沉默半晌之後,小黃門直接跪下,將聖旨託在了手上,不發一言。
周錦書同樣默不作聲地看着,他不說話,小黃門便一直跪着。
良久後,他才道:“你們說,我應不應該接這個旨?”
小黃門自然是不敢說話的,鹿淼也是扭着手指,難以抉擇,只有袁炬上前一步,說道:“末將全聽殿下吩咐。”
似有深意,周錦書笑笑,伸手取過了那道聖旨。
小黃門只覺手上一輕,心裡先是一鬆而後便緊了緊。
周錦書面無表情地看着手上的聖旨,上面的字有些娟秀,但又透着一股寒峭肅殺,他認得這是誰的字。事實上,陛下的太多奏摺乃至文書都是此人負責批閱的。
其上所寫沒有問罪的意思,也沒有提及關於太淵州和昨夜之事的一絲一毫,只是讓二皇子修身養性,既然身有殘疾,那麼,便不要再與宮外有聯繫了。
終生,不得出浮屠宮。
周錦書手指有些顫抖,指甲深深摳在明黃的聖旨上,出現褶皺和印子。
小黃門跪地不語,但亦能感受到那種沉重。
“你退下吧。”周錦書說道。
小黃門一愣,起身後有些站不穩。
鹿淼給了他十兩銀子,把他送了出去。
“殿下?”袁炬語氣有些低沉。
周錦書向後靠了靠身子,仰頭看天,輕聲道:“你說,到頭來是不是我做錯了?”
袁炬沒有吭聲。
“她明知我也知道自己身份,從小一應所求從不短缺,可我還是驕橫乖戾,惹她生氣。”
“殿下是想,讓陛下注意到。”
“是這樣麼。”
周錦書自己都有些不信,“或許,就是我太壞了。”
“殿下多想了。”袁炬認真道。
清晨的天開了一天的好氣象,七月初始,陽光很暖,天空很藍,飛鳥追逐,白雲淡的看不真切。
“周錦年?他是什麼東西?呵,我纔是周復生的兒子。”
周錦書一下有些低沉,“她對我好,或許只是對他的愧疚。”
袁炬多想了一會兒,良久才道:“陛下對您一直視若己出。”
周錦書臉上漾開笑容,舒朗道:“或許吧,就是太晚了些。”
是自己執着的太早了,明白的太晚了。他心裡一直知道的,只不過長久以來,一直拉不下臉像兒時那般想要明確表現。正是這種自持身份的端着,纔會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人會爲所做的每一件事有明鏡似的分析,對與錯,其實早就有了判斷。
只不過,是那種可以找出千萬個藉口、也可以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執拗,讓人一步步往相悖的方向走下去。
鹿淼從外面走了進來,步伐輕快。
周錦書笑了笑,最後道:“手腳快些,不吃飽怎麼行。”
……
早朝是被打斷的。
本來就是衆人沉默的早朝,只有一直侍奉在先皇身邊的那個女官在說着遺詔,人員調度安排中,殿中官員有的被金吾衛架出去,有的跪地叩謝皇恩。
而更多的,則是隨着詔令的下達,金吾衛快馬加鞭持着手書出宮,讓那些以往被排擠出朝堂官場,或是被貶謫到四方的官員回京。
朝堂上很熱鬧,大小官員惶恐之餘竊竊有聲。
上官容兒的身旁是面容悲慼的周衿,這個小小的人兒偶爾像是想到了什麼,會抽噎幾聲,反倒是坐着的周錦言一臉灰敗,如同呆滯。
打斷早朝的,是倉皇進殿的小黃門,他說宮中起了火。
而後,不等殿中大臣反應過來,一聲巨響彷彿是什麼前兆,接着便是連串的轟鳴。
羣臣出殿,看向了一個方向。
那裡濃煙滾滾,火勢瀰漫,即便是白天,都能看清那熊熊火光。
“二哥?二哥!”周衿先是難以置信地喃喃,而後喊了聲。
上官容兒神色平靜地看着,眼底映地火紅。
因爲在她兒時也見過這般情景,那是自己家被查抄時的場景,如今卻在這大周皇宮重現了。
她用力按住了周衿的肩頭,後者擡頭看她,含着淚光的眸子愣了愣。
上官容兒很年輕,側臉很冷,且像極了一個人。
此時,她說道:“你是皇家的臉面,要注重一言一行。”
周衿老實下去。
是日,浮屠宮起無名大火,這座先皇親自賜名的宮殿付之一炬。
金吾衛從這場大火中只搶救出了一個人,大片燒傷奄奄一息的宦官鹿淼。
而二皇子周錦書以及侍衛中郎將袁炬,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無人知道緣由。
只有上官容兒和周錦言明白,這是一個人僅存而可憐的驕傲。
……
百花樓。
田蓉倚靠在欄杆上,看着小丫鬟噔噔上樓,臉色慌張。
此時早朝剛退,消息卻已經傳了出來。
她臉色凝重地聽着眼前丫鬟低聲言語,卻沒有注意到在樓下樑柱後的嬌小身影。
餘茴認真而小心地看着那小丫鬟的嘴型,自己嘴脣下意識跟着嚅動。
不多時,她小跑到了自己的房中,邊想便快速在紙上寫下所聽之話,然後將紙條粘到了桌上食盒的空碗底下。
她將食盒放到一旁的吊籃裡,推開窗,朝下喚了聲。
熱鬧的后街上,有面攤的油膩老闆仰起頭,踩了小梯接住了落下的吊籃。
兩人只是一個眼神的對視,而後窗戶關上。
麪攤老闆取了紙條下來,看清了上面的字,若無其事地拐進了旁邊的酒館裡。
酒館後院的窗子打開,一隻鴿子撲棱棱地飛上了天空,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