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72不可說
忠武將軍墓前,古府壯丁們迅速將石砌的香爐與供桌擦拭乾淨,然後退後。
青舒與青陽上前。青舒接過小娟遞來的裝滿蘋果的白瓷盤,再遞給青陽。
青陽從姐姐手裡接過果盤,鄭重地擺到供桌上。之後是紫果子,梨和紅棗。
果盤擺放完畢,接着擺整雞一隻,整魚一隻。
小娟退下,青舒退後幾步,站到了面露悲傷之色的古葉氏旁邊。
古元河由元寶扶着,將坐了白蠟燭的兩隻燭臺捧給青陽,並看着青陽一一擺到供桌上,這才遞了火摺子給青陽。
青陽認真而專注地將兩根白蠟燭點燃。接着,接過古元河遞來的三束香,在燭火上引燃,走到香爐前,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灰上,然後退後,跪到擺在最前位置的圓蒲團上。
青舒見古葉氏只是呆呆地盯着墓碑,輕聲叫了聲娘。古葉氏依然呆呆的。青舒便捱了過去,碰了古葉氏的手臂一下,“娘,該您上香了。”
古葉氏這纔回神,從袖子裡拽出絲帕按了按眼角,收起絲帕,這才由丁家妹扶着走上前去。古元河將三束香遞給丁家妹,丁家妹接過再遞給古葉氏。古葉氏學着青陽的樣子,將三束香在燭火上引燃,插在香爐裡。這才由丁家妹扶着退後,跪到了青陽右後側位置的蒲團上。
最後纔是青舒,她上過香,跪到了青陽左後側位置的蒲團上。當然,她要跪的位置要比古葉氏錯後一步,因爲她是古葉氏的女兒,是晚輩。
青陽跪最前頭,因爲他是古家男丁,是最能代表古家的人。
三個主子跪下後,後邊默默站着的人,以古強爲首的古府人員,全部跪了下來。
“爹……”青陽喚了一聲,便落下淚來,俯身磕頭。
古葉氏喚了一聲“雲虎”,便嚶嚶地哭起來。
青舒面帶憂傷,心裡喊着爹,默默地、慢慢地,連磕九個頭。她佔據了古云虎女兒的身體,扛起了養活整個古府上下的責任,她可不可以認爲,自己已經是真真正正的古云虎的女兒了。
磕過頭,古強回頭,“你們都下去,到下邊等着。”
蘇媽媽便站起來,將下人全部帶了下去。古強站起來,退到下坡口處,既能看到三個主子,又聽不到三個主子說話的地方守着。
將軍墓前,只剩古葉氏、青舒和青陽。
青陽保持着跪姿,抹了臉上的淚,小聲說話,“爹,小陽想爹,小陽都不記得爹爹的樣子,小陽不是故意的,姐姐說是小陽太小纔沒記住,爹不要怨小陽好不好……”
古葉氏卻是坐到地上,邊哭邊嘀咕,“雲虎,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呀。你說走就走,留下我一個人,我很害怕,我怕你兄長,怕你女兒,怕你兒子,我害怕,我害怕所有人。”
“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怎麼可以?你狠心的走了,一點都不顧念我,你留給我遺書,可遺書裡提的只有兒女和不相干的人,你可曾爲我考慮過?唔唔……你可曾想過,我一介弱質女流,帶着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要如何在吃人的京城活下去?我恨你,恨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唔唔……”
正滿心憂傷的青舒,將古葉氏嘴裡嘀咕的一字不差聽了個清楚,頓時以一臉不可思議的眼神盯着古葉氏。這人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呢!居然這樣怨恨死去的夫君。誰願意死,誰不願意好好活着,難道古云虎還能選擇自己的生死不成?胸口中了三箭,被兄弟揹回營地,奄奄一息中知道自己離死期不遠,還惦記着給妻子留下隻言片語,忍痛寫下字跡潦草的遺書,這男人得多堅強。
一個男人,在死前,惦記兒女有錯嗎?交待妻子照顧好一雙兒子,這有錯嗎?難道他當爹的還要告訴古葉氏,你好好虐待我兒女不成?明明是合情合理的事,爲什麼到了古葉氏這裡,卻變成了罪過,成了男人的錯,成了她怨恨男人的理由。這不整個一神經病嗎?古云虎當初真是瞎了眼,才娶了這樣一個自私而精神不正常的女人。
青舒聽見了,青陽自然也是聽見了的。他愣愣地回頭,看了古葉氏幾眼,然後看向青舒,眼裡是滿滿的不知所措。
青舒爬向前去,一把抱住滿臉淚痕的青陽,輕拍他的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恰當
青陽緊緊地靠在青舒懷裡,哽咽地說道:“姐姐,小陽怕。”
青舒將他抱的更緊,“不怕,不怕,一切有姐姐,姐姐很厲害的,姐姐的小陽也很厲害的,打贏過胖子丁天賜,不是嗎?”
青陽吸着鼻子點頭。
古葉氏還在斷斷續續地說着恨不恨的。
青舒儘量選擇無視她的嘀咕聲,和弟弟說話,“小陽,爹都不知道你打贏丁天賜的事,也不知道你學了好多文章的事。來,你告訴爹,姐姐幫你捂住耳朵,你專心和爹說話好不好?”
青陽點着頭,抹了臉上的淚,又在蒲團上跪好。
青舒便直接坐到了他身邊的地上,幫他捂住了耳朵。她沒辦法不聽古葉氏說話,但她可以選擇不看古葉氏這個人。
古葉氏還在哭,還在斷斷續續地低低地說着怨恨的話。
青舒無法不聽,很是厭煩,突然,她卻聽的專注起來。
“你可惡,你好可惡。唔唔……你不在乎我……她都死了,你還對她念念不忘……我恨你。唔唔……爲了公主的孽子,你丟掉了自己的性命,活該,你活該,你死了活該,唔唔……我爲何會如此命苦……”
聽到這裡,青舒先是愣了,而後是震驚,震驚過後,是嚇的手抖。她想也不想,突然大喊出聲,“你閉嘴。”
這一喊,驚動了古強,嚇到了古葉氏。而青陽,因耳朵被捂着,雖然聽到了,但對他耳朵的衝擊明顯減弱了許多。
古強大步跑過來,“小姐,出了什麼事?”
青舒迅速看過左右,這裡平坦而寬敞,視線內沒人。若是五六十米開外的樹裡藏了人,按理也聽不到古葉氏有氣無力的說話聲的。但,她還是害怕,“管家,快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快?”
古強看出青舒臉上的慌張,以爲是被什麼動靜嚇到,忙四處查看,最後還轉着青磚砌的墓走了一圈兒,什麼也沒有。“小姐,您是聽到什麼動靜了嗎?”
青舒不接話,只是命令他,“少爺哭累了,帶少爺下去,到馬車裡休息。”然後輕拍青陽的小手背,“你在馬車裡等姐姐,姐姐和娘說幾句話,一會兒就下去。聽話,”
青陽不安地看着她,不動。
“聽話,快去吧!”青舒推了他一把。
青陽這才站起來,但因爲跪的時間長了,起身的時候有點站不穩。
古強見了,將青陽抱了起來,視線在目光閃爍的古葉氏臉上劃過,之後在眼神冰冷地盯着古葉氏的青舒臉上停了停,轉身,抱着青陽大步走向下坡口。
青舒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到古葉氏面前。古葉氏目光閃躲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青舒又往前挪一步,蹲下,逼視古葉氏,低聲說道:“娘,剛剛的話,麻煩再說一遍。”
古葉氏手裡絞着巾帕,畏畏縮縮地問:“什,什麼?”
青舒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你剛剛說‘她’,她是誰?還有什麼孽子,爹是爲了什麼人的孽子死的,怎麼就死的活該了?好好跟我說說,讓我也知道知道。”
因着出遠門,與他人一路勞累而消瘦不同,不再整日悶在屋子裡的古葉氏,不僅臉上長了些肉,原本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可這會兒,她臉上的紅潤之色褪盡,是沒有血色的蒼白。她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掉下來,“不,沒有,我……什麼也沒說,沒說。”
青舒手上用力,聲音低低的,冰冷的,“看着我。”
古葉氏手腕一痛,卻不敢喊疼,不情願地對上青舒透着冰冷的雙眼。
“自今日起,你,給本姑娘管好自己的嘴巴。本姑娘短不了你的吃喝用度,可你敢亂說話,給本姑娘惹來殺身之禍,本姑娘先殺了你,再自殺。”
古葉氏身體一顫,整個人軟了下去,眼裡滿滿都是驚懼。
青舒慢慢鬆開她的手腕,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轉過身,再慢慢跪到供桌前,以古葉氏能夠聽到的聲音說:“爹,爲了小陽一生平安,女兒願意做任何事。剛剛對娘說的話,女兒是認真的,望爹不要怪罪。”說着,嗑了三個頭。這才站起來,看到古強守在下坡口,便一招手。
古強見了,急步跑過來,“小姐。”
青舒面無表情地看着古葉氏,“娘累了,讓丁家妹伺候着回到馬車上。讓小娟和小魚上來伺候,我還要再陪爹呆一會兒。”
古強趕緊下去安排。很快的,蘇媽媽和丁家妹上來,扶了面色蒼白且淚痕未乾的古葉氏下坡去。小娟和小魚來了,青陽也跟着上來了。
青舒沒有趕他,反倒放好蒲團,姐弟兩個緊挨着坐到了地上,默默無言。
此時,青舒臉上看似平靜,內心卻很不平靜。原本看着簡單的事情,如忠武將軍忠君報國戰死疆場,如古強的忠心,如蕭家的欺人有恃無恐,這些明明白白的東西,卻因古葉氏唸的“她”、“公主”、“孽子”,及“你死的活該”這些字眼,似乎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的一切,不再簡單明瞭,反而披上了神秘而危險的面紗。
只是,古葉氏的話能信嗎?她整個就一個神經病,神經病的話,可以信嗎?
在原主的記憶裡,古云虎只要在家,總喜歡逗弄她、把她拋的老高,聽着她又是尖叫又是笑的。古云虎還喜歡抱一抱襁褓中的兒子,嘴裡嘀嘀咕咕地念叨怎麼還不會叫爹等等。古云虎常對古葉氏說,“你們孃兒三個每日多吃點,看你們一個個瘦的。”而古葉氏,總是坐在一邊,看着他笑。
古葉氏請了老嬤嬤回來,一是爲女兒纏足,二是要讓女兒學習大家閨秀的禮義與女德女訓等。古云虎見女兒哭的厲害,將老嬤嬤請走,親手解了女兒小腳上纏小腳用的布,生氣地說,“我古云虎的兒女不學那些臭規矩。”每當這種時候,古葉氏只是無奈地笑,很是溫柔。
這一切的一切,在古云虎戰死的消息傳來後,改變了。古葉氏不再溫柔地笑,冷漠地對待兒女,再不肯看兒女一眼,每日裡躲在文瀾院中自怨自艾地哭。
青舒仔細從記憶中翻找,可無論如何也沒有什麼“公主”“孽子”之類的相關記憶,同樣的,也不記得爹孃爲某個“她”而爭吵過。這些年,古葉氏也沒有吐露過這樣的隻言片語,爲何今日,時隔五年多後,古葉氏突然有了這樣的驚人之語?
“小姐,少爺,該起了,地上涼。”小魚提醒道。
青舒想的太專注,根本沒聽。
小娟卻扶了青舒的胳膊,“小姐,地上涼,奴婢扶您起來。”
被人這麼突然一扶,青舒這纔回神,慢半拍地應了一聲,拉了身邊的青陽,“起吧,去給爺爺奶奶嗑個頭。”
等他們姐弟站好,兩個丫鬟忙着幫他們撲打衣裳上沾染的塵土。
兩位老人家的墳,要再往上走一段。當初,古云福雖然從古葉氏那邊拿了五百兩銀子,可安葬兩位老人時,古云福爲往自己的腰包多揣些銀子,因此隨便找了個地方,將兩個老人給草草地合葬了。後來,兩位老人的墳遷到忠武將軍墓這片地上。先前既已是合葬,遷墳自然是沒有再分開的道理,依然是合葬。
祭品先前已經擺好,青舒和青陽過去只是磕頭。
肉和水果,對貧苦人家而言是奢侈品。因爲擔心周圍村中孩子上來搶食,衝撞了安眠於地下的人,古強先前就告訴過青舒和青陽,等他們祭拜過了,走時將這些東西分給聚集在將軍墓下的村民與孩子。
因此,等青舒和青陽下了坡,古強便派人上去,將祭品一一收回,拿到坡下,紫果子要帶回府,其它的,都交給古元河看着分。這紫果子,青舒說既是別人不認的,那便不能給別人吃,省得會引出不必要的麻煩,自己人拿回去吃便是。
將軍墓的坡下,因爲衙役守着,村民與孩子們不敢靠的太近,只是站遠了張望。
古元河看過去,見到站在人羣中的小古家村的里正古大樹,便讓元寶扶着走了過去,喊了一聲叔。
古大樹忙上下打量他,“傷成這樣,你怎麼還出來走動?”
古元河說了聲無礙,招來拿果籃的吳小山,“叔,這是剛剛祭拜將軍時用過的,你看着給在場的鄉親和孩子們分了。還有兩隻雞、兩條魚,您和三奶奶家一家分一隻雞、一條魚。”
古大樹要推辭,古元河不讓他說話,“叔,這些年您暗地裡沒少照應我,以前我擔心給您添麻煩,不好說出來。現在情況不同了,我不怕說出來。您拿着,少爺那邊還在等着,我得走了。”
古大樹張了張嘴,沒有叫住古元河,轉過臉一看,就見兩村的孩子盯着籃子裡的果子和雞肉魚肉直吞口水,他嘆了口氣。
古府一隊人回去時與來時相同,依然是六個衙役開道,白縣輔坐着轎子跟在後頭壓陣。
回到已經掛上古府匾額的宅院,情緒低落的青舒叫住準備回到自己文瀾院的古葉氏,“娘,記住女兒的話,自今日起,女兒再不想聽到那些危及全府性命的胡言亂語。”
古葉氏突然擡頭,一臉憤恨地盯住青舒,“你是在說教爲娘嗎?這是該女兒對娘說的話嗎?你怎麼知道那是胡言亂語,而不是事實?”
青舒霍地逼近她,食指點在她的心臟位置,“任何可能打破我跟小陽平靜生活的事,在我這裡,都是胡言亂語。任何阻礙我跟小陽平安活下去的人,”點在古葉氏心臟位置的指尖用力,直視古葉氏已顯慌張的雙眼,輕輕吐出一字,“死。”
古葉氏尖叫一聲,抱住頭往後退,“你,你……”
青舒不再理會她,而是大聲叫人,“丁家妹,進來。”
等在門外的丁家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邁步進來,“小姐。”
青舒神情莫測地盯着她,“誰纔是你的主子,你給我記牢。伺候好夫人,要有一句不利於我們古府的傳言自文瀾院流出,你也不必在我古府當差了。”
丁家妹嚇的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頭,“奴婢定當伺候好夫人,請小姐放心。”
青舒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淡淡地吩咐,“夫人累了,扶夫人回去休息。”
“是。”丁家妹小心翼翼地應着,起身,扶住抱着頭,嘴裡不知道在念叨什麼的古葉氏出去了。
青舒按了按額角,皺起眉頭坐了一陣兒,最後叫了小魚去傳管家,一個人出去,慢慢走,最後走到了人工湖邊,踏着湖上的木板橋,走進湖上的涼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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