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終究,玉辭不是豐彩兒,這密林裡鳥獸又多,東風笑也捨不得將他一人無知無覺地丟在這裡,身形一閃上了樹,匿了身影,藏了聲息,卻依舊藉着枝葉的間隙向下瞧去,瞧着那樹下式旁睡顏恬然的美人。
直到,她聽到周遭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然後便是走上前來的墨久一行人,帶走了他,其後,他們又向西而去。
而她,全程瞧着,不曾有絲毫動靜。
直到他們的身形消失,腳步聲也再聽不見,她纔回過神來,本是上爬幾步想登高一望,卻在到達一處空曠的枝椏時,生生愣在了原地。
——她看見,那西側不遠處的一片荒地裡,一羣兵士,着着南喬的戰甲,忙忙碌碌,紀律嚴整!
這便是一個圈套!
東風笑一顰眉,知曉自己已經無法向西同韓聰一行人匯合了。
而此番,墨久一行恐怕便是向着那裡去的,若是他們發現自己並未在那一處被人抓住,肯定會向東部生出疑心……
如此,她又該如何是好?
下午時分,忽而落了雪,一時間銀裝素裹。
東風笑回眸瞧了瞧那邊漸沉的夕陽,擡起手腕接住了飛撲而來的蒼鷹,她沉了口氣,停下腳步昂起手來,目光望穿風雪,看向那邊,那銀裝裝飾的、高高聳起的山。
古月山。
那是她長大的地方,那年國亂,她出來入軍,父親也封了山,將近十年了,她不曾歸來。
而世人常言,“東有古月,西有蒼鷺”這兩座山,一則善武,一則善醫,卻皆是千年靈山,常人難入,而這沂水,也恰恰是自這兩座山上的雪水融化所成,自那山中流出,復又彙集成爲這一股浩浩的江河,是謂‘天塹’。
這古月、蒼鷺兩座山,便是中間無有屏障,常人也不敢上前,一則是山上事物奇異,二則是歷代二山的王,據傳皆是性情古怪,招惹不起,故而哪怕這古月山堂堂正正屹立於此,卻是人跡罕至。
至於這古月、蒼鷺兩座山究竟爲何是北傾的國土,東風笑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父親曾同自己講過,彷彿是數百年前有什麼恩情,可也記不分明瞭,終歸是知曉結果——她乃是北傾之人,便是足以。
她想着,帶着那鷹兒,依舊是不加停歇地一路向東,一直到了那古月山的山腳下,此時擡頭,已經再瞧不見那山披了雪的山巔。
古月山上,白雪皚皚。
一個侍女屈膝行禮,跪在一個一襲青衣的男子面前,恭敬得很。
這男子已然不年輕了,可面容依舊是脫不了‘俊美’二字,歲月在他面上打磨,彷彿只是添了些棱角,點了些滄桑。
“稟報閣主,有人衝上山來了。”那侍女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說着。
東風軒一愣,回過頭來,垂首瞧着那侍女,眸中變幻莫測。
“衝上山來?到了何處?”他顰眉問道。
他便是不信,他這危機四伏,機關處處的古月山,也能有人活着衝上來!
“回閣主,已快到半山腰了,如今……在躍龍峽一處。”那侍女匆忙應道。
東風軒又是顰眉——躍龍峽地勢顯要,卻有一番暗格潛在其中,這人既是能知曉自躍龍峽上來乃是捷徑,想必也並非是常人。
他垂眸思量了許久,終於拂袖道:“走,我便去瞧瞧,讓夫人回房好生歇息,但切莫告知她因由,讓她安心便是。”
那侍女行禮稱是,便隨着他垂首走開來。
東風笑便循着小時候的路,一路衝到了半山腰。
這古月山上的暗器機關,不可謂不多,她循着記憶,憑着功夫減少了不少磕磕碰碰,卻也是難免落得傷口。
入山的一刻,她便知曉,如今南喬的追兵已然奈何不了她了,她本可在這山上悄無聲息地躲避一陣子,然後回營去,可是莫名的,終究還是邁開了腳步上山去。
因爲這古月山,是她的家啊。
她東風笑,是古月的女兒。
她記得小時候時常玩耍的躍龍峽,那裡有一個暗道直衝古月閣的殿門,疲於躲藏那些明槍暗箭的她,終究還是衝向了那兒時玩耍的去所。
只可惜她忘了,既是封山,便終歸要多些什麼的……
東風笑再醒來時,頭腦昏沉,只覺得有人在輕輕撫弄自己的額頭。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來,面前卻是自己曾經臆想了無數次的場景。
這是她自小到大的屋子,母親坐在榻旁,輕輕地撫着她的額頭,替她掖着牀榻。
她回到了古月,她的家。
依稀記得小時候,她前腳離開古月山,後腳古月封禁而起,她便孤身一人跑到了罄都,完成父親的心願。
那個時候她剛剛入營,顏歌也還未到營裡,她記得當初的自己,一來是人生地不熟,初來乍到,也沒有朋友,更沒有那日積月累同生共死的戰友情;二來,她還是軍營之中少有的女孩子,有諸多的不方便,因此每到傍晚,時常自己悄悄跑到河邊,藏匿在陰影裡,放聲大哭,白日裡,卻是連哭都不敢的,只敢撇着嘴角強忍,可那下扯的嘴角是因爲傷悲,無論她如何努力,也無法向尋常時候一樣,放平或是上揚。
那時候,小小的東風笑以爲,能夠肆意哭泣是一種幸福。
而如今,她知道,肆意哭泣是一種恥辱。
可現在,終究是實現了小時候的嚮往——家。
“孃親……”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面前的婦人分外美麗,同她記憶裡的母親,竟是頗爲肖似的,歲月在這美人的身上似是添了幾分不忍,如今年過四十的她,風韻猶存,遠看去,宛若少女,近看來,也不過是添了寥寥幾條淺淺的皺紋。
那婦人一笑,盡是溫和:“孃親的傻笑笑,回來了。”
東風笑看着她面上漾起的梨渦,忽而眼圈一紅,繼而,眼淚竟是忽而在眼眶中盈滿,順着臉頰便流到了枕頭上。
牧婉的眼圈也紅了,垂眸看着這個丫頭,輕輕替她擦着淚:“傻笑笑,孃親的傻笑笑回來了。”
“孃親……”東風笑擡起手來便拽住她的袖子,竟是抽抽噎噎哭出聲來。
若說如今,這世上還有哪一個人,能包容她所有的心酸和眼淚,那一定是母親。
東風笑慶幸此時自己跌跌撞撞回了家來,見了母親,纔將她那近乎崩潰的內心,自邊緣處拯救。
一旁,侍女早已匆匆忙忙跑去稟告了東風軒,此時他沉默着立在門前,這一處,乃是東風笑小時候的房間。
當初他將笑笑送出了古月,繼而封了山,其後便難得的後悔了,加上牧婉也是頻頻埋怨,因爲笑笑便是再要強,武學、兵法再有天賦,也終究是個女孩子。
而女孩子,應當嬌養。
可惜那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東風軒也只能沉默着接受了自己的錯誤,自己的失職,只怕自己坑害了自家孩子;那時,他心下唯一的慰藉,便是在笑笑離開之前,他用秘法煉製的、強行灌給她的千年冰蠱。
他在她身體裡,給她種下了第二條性命。
此時,東風笑攥着母親的袖子,咧嘴哭着,她想要說出這些年的委屈,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她想說說現如今的困頓,可是她知道,便是說出來,也只能讓母親白白擔憂……
末了,便只選擇了那個平日裡爲她不齒的方法——哭泣。
一直哭到邊哭邊喘,才立起身子來靠在榻邊,一邊哭喘着,一邊用母親遞過來的帕子擦拭着滿臉的淚水。
牧婉看着自家丫頭裸露出的一小截手臂,小小的一塊兒皮肉,卻已能隱隱瞧見幾處傷疤,眼睛裡盡是心疼,又見她哭成這副模樣,心中更不是個滋味,咬了咬牙,忽道:“笑笑……此番回來,便莫要回去了,便留在這古月,陪着孃親……”
“當初讓你出山去,是爹爹和孃親的錯,本不該的……”
東風笑咬了咬牙,心下泛起了猶豫。
她不曾料到,回家是一個這麼神奇的事情,一踏上這方田地,便將之前種種拋卻腦後——只想留下。
可卻是莫名地、遲遲張不開口應下母親的話語。
牧婉瞧着她紅着眼睛,卻只是張口閉口,遲遲不下決定,也只得嘆口氣,轉過身來坐着。
那邊,東風軒瞧見這邊狀況,終於定了定神,舉步走來,俯下身子瞧着自家這個曾經的瘋丫頭。
而東風笑,自幼最怕的、最敬重的,便是父親。
她愣了一愣,繼而小心翼翼地低聲道:“父親……”
東風軒嘆了口氣,只道一句,寥寥四字:“回來便好。”
東風笑咬了咬牙,小聲道:“可是……”
“外面是我的事,本就不該由你來揹負,笑笑,這些年,委屈了你,是父親的錯。”東風軒沉了聲音說着,垂眸看着自家傷痕累累的小丫頭。
東風笑聞言,只覺得五味雜陳,人騙得了別人,卻唯獨騙不了自己的心。
她回到家了,她想留下,她忘了自己入山之前的設想——她要看看父親母親,然後向他們詢問一下蠱事和時局之事,再向父親學些招式,求些兵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