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唧。
站在院中,遠方傳來隱隱蟲鳴,配上門後隱隱話語,越發顯得周圍的黑暗寂靜。
這個季節,就算是在江南,庭院裡也不會有蟲叫蟬鳴了,但在這西漠綠林鎮這樣特殊的地方,卻依然一派盛夏深夜的情景。
許問站在園中,凝神細聽着周圍的聲音,心情非常平靜。
連天青進了院子就走到一個角落,彎下腰,不知道在摸索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直起腰,把一塊石頭拋給許問,指着另一邊道:“去那裡,雕個東西給我看。”
“什麼東西?”許問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隨便什麼。”連天青領着他,徑自往那邊走。
那是獨立在廂房之外的一座房子,樣式跟綠林鎮常見的不太一樣,彷彿是新搭成的。
連天青開門進去,一一點起裡面的燭臺。
徒然間光明大作,白光充盈四周,那感覺,真像是突然來到了白天一樣。
許問站在門口,驚訝地往四周看,立刻看出了裡面暗藏的一些心機。
燭臺交錯擺放的位置,各處掛在牆上形成角落的反光銅鏡,以及房屋本身的格局,讓所有的光線全部指向房屋的正中央,讓那裡達到可以在晚上工作的程度。
很明顯,這裡就是連天青給自己安排的工作室!
真有趣……太巧妙了……
許問張望了半天,不停地看出各種巧妙的細節,心裡越來越讚歎。
“去吧。”連天青指了指光線的匯聚點,房屋的中央,那裡有一塊木板,各種工具整齊掛在上面,不像舊木場那樣以木工工具爲主,多了很多其他門類的。
許問走了過去,準確地找到了施工的那個點。
這裡明顯也特意安排過,所有需要的工具伸手就可以拿到,完全不需要起身,方便至極。
他坐下來,又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
明亮的燭光通過銅鏡反光,匯聚到這裡,但一點也不覺得刺眼,反而非常柔和。最難得的是,連天青做了特殊的設計,有點現代無影燈的感覺,不管面朝何方,不管怎麼舉手投足,都不會有影子投下來擋住視線。
“太妙了。”許問終於忍不住出聲,又讚了一句。
接着,他把注意力轉回到連天青剛剛拋給他的石頭上。
那是一塊花崗岩,質地跟他在主官競選時雕刻的非常相似。
許問用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問道:“雕什麼?”
“隨便。”連天青說。
隨便?那就是要考校他現在的手藝了……
許問握着那塊石頭,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最後終於拿過旁邊的工具,開始動手。
之前在紅土場的時候,河流在不遠處奔騰,水流聲聲,周圍的人環繞忙碌。
現在在這裡,周圍萬籟俱寂,走進屋之後,連隱約可聞的蟲鳴人聲也完全消失了,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一樣……哦,對了,還有正站在門口看着他的師父。
但不管是在那裡,還是在這裡,對許問來說好像都是一樣的,他迅速沉浸了進去,周圍的一切全部消失,眼裡心裡只剩下這塊石頭和手上的工具了。
雕什麼?
許問的心情沉凝下來,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那羣正在接受鞭刑的南粵工匠。
這件事,帶給他很大的震動。
這羣人該不該接受鞭刑?
當然該。他們打傷悲慘的逢春人,搶走他們的東西,罪行明確,依律該罰。
但他們爲什麼會這麼做?
在現代的時候,許問不喜歡深究罪犯的過去,覺得那是在給罪犯洗白開脫。大部分時候,媒體這樣做也的確是在抓取噱頭轉移視線。
但在這件事上,他卻不敢這麼肯定了。
並不是想要自誇,但這件事如果沒有他插手,會變成什麼樣子?
那羣南粵工匠必將被砍掉手臂,從此消失,成爲執政官員平衡眼前矛盾的一個小小的犧牲品。
而那些逢春人,會因此得到好處嗎?
不,他們只會被敷衍,被打發,繼續以前的苦難與絕望,甚至被奪走的物資,也未必會還回來。
南粵工匠會犯罪,是因爲他們真的活不下去了;逢春人會成爲受害者,也是因爲他們活不下去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在絕對的苦難與困境面前,正義與刑罰似乎都黯淡無光了。
許問竭力想要讓這件事情的結果變得更好一點,但他很清楚,他能做到的就是現在這樣,只是平息了眼前的事態,但更遠的未來呢?西漠以外更廣闊的土地呢?
這樣的事情會是孤例嗎?
從根本上說,這樣的事情會發生,是因爲這個時代太落後了,物資太過稀少,使得許多矛盾自然而然地被放大了。
從繁華的江南來到西漠,許問好像從籠子裡走出來,看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怎麼雕?
許問學了秦連楹手札上的內容,又由孟平手把手教了孟家二十四雕工。在主官競選的過程裡,他看到了劉萬閣師徒雕刻的那面牆,看到了李全中正平和、幾近返樸歸真的石雕手藝,又有了很多感悟。
按理說,他學這些的時間太短,學得又有點雜,就算再有天分,短時間內也很難融合。
但此時,他看着面前的石頭,想着自己要雕的內容,情緒有些激盪,完全沒時間去想手藝之類的東西,只是全心全意地想把心裡在想的畫面表現出來。
在這種心情下,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了起來。
這裡應該怎麼表現,那裡應該使用什麼刀法,這一切都是不需要考慮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出現了。
燭光明亮,幾乎從不搖曳,刀鑿之聲清脆而節奏分明,石屑紛飛,向四周落下。
花崗岩上的形狀漸漸成形,那一張張痛苦卻又喜悅的面孔,那扭曲卻又努力挺直的姿態,明明遭受着鞭刑折磨,卻感受到了一線生機,但又爲更遠的未來感到迷茫……
連天青看着許問,看着他手下漸漸成形的作品,眼神有些震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目光從石像上移開,轉而注視着許問,好像第一次看見自己這個徒弟一樣。
然後,他擡頭望向窗外,那裡正好可以看見一輪明月,皎潔清亮,冷清如昔。
他堅若嚴冰的臉上,彷彿有些迷茫,又彷彿有了一些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