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掠過許問的鬢角,帶起他的髮絲。
樹旁草地間有一條黃土地,可能因爲光線或者其它緣故,沒有花也沒有草,光禿禿的。
這塊地方真正只有一條,寬度一尺半,恰好跟樹徑相符。
也就是說樹倒下來的時候,稍微歪一點,就有可能砸到旁邊的花花草草。
但連天青算得就是這麼精準,枯樹筆直倒下,恰好到處地躺在那條空地上,不偏不倚。這麼大的樹,就算是精心擺放也很難做到這麼準確!
這手法實在太驚人了……
伐木解板雖然是木匠必需的前置工作,但畢竟還是偏門活計,普通伐木取材也不需要把落點算得這麼精準。
這樣的冷門技藝也有這樣的水平,這就是半步天工嗎?
這還只是半步,真正的天工,又是什麼樣的水平?
“太厲害了,偏生這樹下蔭地生得也巧,剛好能夠盛下。不光是樹幹,樹冠也擺得穩穩的。”有人忍不住上前,看得更仔細一點,也更驚訝。
“自然巧妙,便是如此。”連天青平淡地說,完全沒有半點引以爲傲。
“這落點究竟是怎麼把得這麼準的?”這明顯跟替刨工沒關係,不在連天青的教學範圍內,但還是有人忍不住問。
“這個很簡單,只需要把握一些數字,列出簡單的算式……”連天青如常回答,用了一根樹枝在旁邊的泥地上把算式寫了出來。
他使用的是純粹的古代數學,寫數字和列算式的方法都跟許問的現代數學截然不同,但算法巧妙,速度絕對不慢。
人羣裡有對這個有鑽研的,也有完全不懂的,互相請教,不停地討論,亂糟糟地成了一團。
許問也在觀察那個算式,倪天養在他旁邊踮着腳看了一會兒,突然湊過來,小聲問他:“哎,這還是有點麻煩吧?不能換個法子?旁邊做個車,用麻繩把樹冠吊一吊,輕輕地放下來,也是一樣的吧?”
許問一愣,下意識地道:“荒郊野嶺,不方便運車吧?”
“荒郊野嶺也不需要這樣算啊?不是隻有在人多房多的地方纔要算得這麼準嗎?那種地方也好架車吧。”倪天養的思路很清晰。
他說得對,許問也無可反駁。
然後,他想到了更多。
現代的工具比古代更加多樣而且方便,電鋸、吊車、電動解板車,可以直接讓解板匠失業。
到那時候,這樣精妙的替刨工、皰丁解牛一般的解樹手藝將會全部失傳,再也很難看見這樣不可思議的人力極限。
但是毫無疑問,電鋸吊車電動解板車,上手更簡單、效率更高,又爲什麼不能取代落後的技藝?
那麼這種取代,就是應當的嗎?
連天青剛剛是從中段開始的,用改進後的替刨術處理完畢的木材只有一半,還有一半帶着樹皮和樹冠,情況更加複雜。
連天青正要繼續,許問突然問道:“可以讓我來嗎?”
連天青看他一眼,直起身,把斧子遞給他:“你來。”
許問往前走了兩步,走到樹邊,接過那把斧子時,心中雜念已經消失。
不管未來如何,剛纔他看見枯樹落下時,心裡的那份震撼都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他想成爲這樣的人,這個與未來的技術發展沒有關係,只跟他自己有關。
連天青剛纔的講解在他心中流動,他全神貫注,眼裡只有那些詞句與眼前的這棵樹。
然後,他手起斧落,樹皮伴隨着腐木落下,白色的木肉暴露在空氣中。
人羣瞬間騷動,接着安靜下來,繼續緊盯着他。
連天青揀起那段樹皮看了看,略微的訝異後,脣角翹了起來。
許問以前解過板,但沒有伐過木。
他那時候解板,解的也是處理好的木材,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直接接觸過原始的樹木。
這種感覺有點奇妙的。
用木材解板,一般來說外面已經處理好了,內部情況在處理之前也能心裡有數。
但現在面對這棵樹,你是新鮮的、未知的,在這個缺乏內部探測手段的時間,你能做到的只有用你的感官、你的智慧、你的心去貼近它、瞭解它。
輕風徐徐,帶着早春寒溫交加的特殊氣息,攜着花香,從許問的臉頰旁邊輕輕掠過。
他蹲着身,注視着倒在地上的枯樹,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他彷彿感受到了這棵樹的生命。
不,這樣說也不準確。
這棵樹其實是死了的,它的生命已經逝去。
但許問還是感受到了很多東西。
它是怎麼生長的、每一根枝條是怎麼冒出來的,經歷了什麼,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子。
它的內部曾經發生過什麼,那是它的傷痛。有敵人入侵了進來,逐漸侵蝕,破壞着它的內部。
這種破壞由內而外地滲透出來,其實在表面上也能看出很多端倪。
最後,這棵樹死去了,但它的生命、它曾經生活過的痕跡,仍然殘留在這裡,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這一刻,許問的心與這棵沉默的枯樹靠得非常近,所有的感受無比清晰,彷彿近在眼前。
隨着這感受的逐漸加深,他的動作也開始出現了一些變化。
連天青第一個發現,目光瞬間凝住,眼中綻出明顯的驚喜光芒。
其他人看得沒這麼清楚,但也並非毫無知覺,他們只覺得許問一開始的動作有些僵硬,似乎不如先前連天青的那麼流暢。
但漸漸的,他的動作越來越從容,越來越靈動,好像真的有某種靈性注入了進來一樣。
“天人合一?”劉萬閣驚訝地出聲。
李全聽見了,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簡單而常見的詞,是所有工匠大師一生都在追求的境界。
甚至來說,這就是成爲墨工的標準。
有過三次以上天人合一的時候,就可以被確認爲一個墨工。
它代表着一個工匠對手中材料、以及將要完成工作的極致統一。
迄今爲止,所有的所謂傳世佳品,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完成的。
當然,許問這只是刨木解板,不是在創作,板子解得再漂亮,也不可能流傳下去。
但他現在纔多少歲?
有二十沒有?
我二十的時候是什麼情況?能不靠師父自己幹活嗎?知道天人合一是怎麼回事嗎?
而許問,現在都已經窺得墨工門檻了!
不過,他有這樣的水平,還是覺得此路不通,應該走另一條與前完全不同的新路嗎?
各位墨工的表情凝重,陷入深思。
恐怕許問也沒想到,他先前與儲秋實辯論的那一大段話的影響力,也不如他現在的一次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