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非常奇妙。
它難以形容,像是無數工具一起敲打發出來的,錘、鋸、斧、鑿、刀,用在各種不同材料上,一起發出的聲音。
但它們又絕對不亂,層次分明,徐徐遞進,好像一首交響曲的各個聲部,混合出了恢宏而燦爛的堂皇感。
仔細聽過去,它的細處還有很多聲音。風鳴鳥叫,蟲吟水流,全部都是自然的聲音。它被下方工具的聲音烘托着,像是無數光與風的碎絮,飄浮在洪流的上方,時而飄落下來,與其完美地混合,不分彼此。
這聲音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卻完全地把許問吸引進去了。
就在它持續的這短短一段時間裡,許問心中掠過無數明悟,靈感絕至沓來,無休無止。
但在這一瞬間,他突然也意識到了這聲音是什麼——天道鳴音!
頂級工匠晉升天工時,所有同行耳邊會響起的那個聲音!
當初知道這回事的時候,許問就倍感不可思議,覺得這太玄妙了,很難想象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
而現在,他陡然聽到這個聲音,卻完全來不及去想它是怎麼來的、是誰引發它的,只能完全地沉浸在裡面,感受那如洪水一般洶涌撲過來的一波波領悟與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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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鳴音,準確來說是天工鳴音,彷彿是對工匠的一種恩賜。
在晉升的同時、天工鳴音響起的時候,天工把它的畢生所學分享給了自己的後輩們,是心與心的接觸,沒有任何保留。
許問擡着頭,貪婪地吸收着。要說的話,這個天工鳴音其實並沒有直接給他灌輸什麼新的知識和技能,就是把他以前已經掌握了、或者現在正在思考的東西全部理了一遍,讓晦澀不明的東西變成清楚,讓沒想透徹的邏輯開始理順,同時讓他回憶起了在兩個世界所知所見所聞的所有細節,讓他心潮澎湃,難以自己。
天工鳴音過去得很快,但這種強烈的情緒卻沒有馬上消失,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漸漸回過神來,聽見了周圍的聲音。
“許先生,你怎麼了,沒事吧?”一個人走到許問身邊,關切地詢問。
是武斯恩。
許問今天早上開始工作前見了他一面,他給他換了新的地方,稍微交待了一下,後來再沒見他人了。
其實許問知道屏風後面有很多人,屋外更多,無數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但他並不在乎。這種東西都會影響到工作的話,只能說這個人定力太差,放到舊木場得是沒飯吃的。
不過話是這樣說,武斯恩和其他人確實保持了極大的剋制,一直沒來打擾過他,現在突然過來詢問,可見剛纔那一會兒他是真的表現得很異常了。
“沒什麼……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回來。”許問回過神來,匆匆扔下一句話,放下手中工具就出門了。
屏風後面的人給他讓出道路,很多人都在行禮,非常尊敬。
放在平時,許問會禮貌地一一回禮,但現在,他只是匆匆一點頭,目光掃過人堆,沒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就匆匆穿過人羣,繼續往外走。
外面也很多人,見他出來紛紛行禮。今天也是個晴天,太陽很好,陽光曬在他們身上,烤出一陣白熾的焦熱感。
許問眯了眯眼睛,還是沒看見那個人。
師父不在?
會在這種時候引起天工鳴音的,除了連天青他想不到第二個人。
難道他這時候晉升天工了?
他怎麼不見人影?
他爲什麼晉升?晉升完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突然不見,是因爲回去了另一個世界嗎?
“怎麼了,許先生是有什麼不舒服嗎?”旁邊一個人關心地問道。
許問的目光掃過那個又白又瘦的中年人,搖了搖頭,緊接着又問道:“剛纔,就是我出來之前,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沒有?什麼樣的聲音?”白瘦中年人皺眉反問。
“很奇怪的聲音,像一道河流,又像有很多人一起在耳邊做活。”許問簡單描述了一句。然後,他看了看白瘦中年人的表情,笑着轉移了話題,“也許是我幻聽了。抱歉,去一下洗手間。”
白瘦中年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轉頭去問他身邊的西裝男:“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到處都是聲音,你在說什麼?”西裝男沒聽見許問的話,奇怪地反問。
“嗯……”白瘦中年人陷入了深思。
衛生間在一叢修竹後面,修得安靜幽雅,竹影橫斜。
許問只是找藉口走開,沒打算真的上廁所。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試探着叫了一句:“師父?”
周圍只有風聲竹影,並無他人,更沒有那道熟悉的影子。
許問皺着眉,正準備再叫兩聲,突然看見另外一個人從竹子後面轉了出來,帶着一貫地漠然,向他點了點頭。
“荊承?”許問有些驚喜。荊承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知道去哪了,許問還有點擔心他呢,現在看見他回來,還是挺高興的。
“你沒事吧?”他打量荊承,發現他雖然不如剛見面時年輕,但還是維持在了一個比較穩定的狀態,看上去還不錯。
“嗯。連天青晉升天工,已經不在此處了。”荊承道。
“他回去了?”許問帶着一點意料之中的感覺,又問。
“那也沒有。”結果荊承出人意料地回答,“他不在此處,但仍在你身邊,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這是什麼意思?”許問一怔,完全沒聽懂。
“等你也晉升了天工,你明白了。”荊承說。
他在我身邊,然而我看不見,只有我也晉升了才能懂?
許問更加迷茫了,然而同時,他的心裡又浮起了一個非常不祥的預感,問道:“那他能回去……回去那個世界,見到林林嗎?”
“能,只要他自己願意。”荊承簡短回答。
“那就好。”許問鬆了口氣。
其實他還有很多問題,但看這樣子荊承也沒打算回答他。
成爲天工就能明白?
許問仰頭看着天空,剛纔天工鳴音那一瞬間的感受,至今仍然殘留在他的腦海與身體中。
“我回去工作了。”他轉身,也沒跟荊承多說什麼,回去了自己的工作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