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身藏之三

人海身藏之三

誰隔晴窗喚夢迴?

醒來時,正幽禽宛轉,紅日高照。

我睜開眼,有瞬間出神。並不熟悉的牀帷,鼻端是淡淡的檀香。

“醒了?”

一驚回頭,卻見明於遠神清氣爽坐在正對牀的一張椅子上。

我微不自在,“昨夜……”

“醉了。”他接過去。

說得真簡省,我難道不知道自己醉了?

我暗扁扁嘴,他低笑出聲。

“這兒……?”我環顧一眼四周,佈置潔淨簡雅,不沾半分胭脂氣。

“我的臥房。”他回答得照樣波瀾不興。

哦?

起來將衣衫穿上,他走過來很自然地幫我將袍帶繫好。

洗漱後,明於遠喚來丫頭幫我梳理頭髮。

收拾停當,回身之際卻見那姑娘正怔怔地看着我,我朝她笑了笑,輕聲說了句“謝謝。”就見她的臉“突”地紅了,飛快地看明於遠一眼,慌忙轉身出去了。

這是什麼狀況?我看了看明於遠。

他笑得那叫一個狐狸,“走吧,用過早餐我送你回家。”

就知道他什麼也不會說。

我暗翻白眼:“你這麼閒?忙你的去吧,我已不是孩子,自認得回去的路。”

“嗯嗯,那是,簡非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語多敷衍,說完還大笑數聲。

我惱怒,走得更加快了。

回到自己的家,要來熱水,泡了進去。努力回想昨夜的事,卻半分印象也沒有。

竹子的影子淡淡地印在窗紙上,明瓦上有光柱瀉下來,細微的灰塵在其間茫然地浮動。一如那些前塵往事,在時光的流逝裡,漸漸變得煙塵一般,飄忽,迷茫。

曾經以爲的刻骨銘心,卻原來在回首之際,會變得這般模糊。

渴慕的笑容,如家的溫暖,雪白的海潮……全在時間的洪流裡向後一一飛掠而去,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剩下輪廓,剩下輕輕的影子,最後,什麼都沒剩下,除了,寂寞。

生年非不思,思來成寂寞。

頭埋進水裡,臉上的微鹹融在其中,了無痕跡。

從今北窗蝶,長是夢中身。

來到書房,不由一怔,明於遠正端坐其間,我進來後,他就一直靜靜地看着我,狹長的眼裡一片深沉。

我漸漸不自在,“你看什麼看?剛纔不是說今天不來的嗎?”

“突然又想來了。怎麼?學成了,要趕爲師走了?”他又開始一臉幽怨。

我瞪向他,“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怎麼就這麼閒?”

“食君祿,分君憂………嗯嗯,”他重複着,斜看我一眼,“有道理啊。我現在是簡府西席,自當爲學生排憂解難。說來聽聽吧,簡非,你憂從何來?”

滿臉的熱誠,要多假有多假。

我再憂鬱也笑出來,“今天不想看書,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有何不可?”他身材頎長,走他旁邊我勉強只及他的肩。

街上人來人往,小販們大聲吆喝,叫賣的多是自家粗製的物品。

店鋪不少,但門面多仄而暗,裡面物品雜亂,除了幾家珠寶店、絲綢店,估計是因爲財大氣粗的緣固,店面典雅,出入人物也大多衣衫光鮮。

看半天有些累,明於遠與我來到一間茶館。

走進去,裡面卻只零星地坐了幾個人,似乎也只是爲了喝茶而來,喝完即走,並不作停留。

二樓更沒什麼人了,突然就覺得奇怪,茶館不應當是很熱鬧的地方嗎?

茶上來了,用具粗糙,湯色渾濁。

“嘖嘖,你這什麼表情?杯裡是洗澡水?”明於遠坐我對面,一臉促狹。

“我就不相信你能喝下它。”我將面前的茶杯推過去。

他將杯子接過去,也並不喝,只是在手中輕輕轉着,不知想什麼。

我看向窗外,樓下街對面有一對父女在賣唱,旁邊圍一圈人,袖着手,北風中也聽得興致勃勃。

看來哪兒都有艱難討生活的人,當然,哪兒也都有閒人。

我算不算得上幸運?風雨不沾,衣食無憂。

以前是,現在是。

以前,我只要做個好學生,年年將門門接近滿分的試卷帶回去,家明會笑着說:“想不到傻丫頭居然是個天才。”

天才。

他不知道他的誇獎,是我惟一所享的樂趣。

深夜攻讀,四季勤練,儘可能多地閱讀各類書籍,只爲他說一聲好,一切的苦都不是苦。

與同學並無深交。

爲個殊不瞭解的歌星會興奮半天;看到鄰班的男孩過來,會臉紅咭咭笑;有人寄來一封情書,沒幾個時辰,就全班皆知;生個病,是受苦;失戀就是世界末日,哭哭啼啼,渲染得天下皆知,因爲知道會有人哄。

這樣單純而爽利的時光,我全沒有。

我是嫉妒她們的。

也有男孩子來約我。

青春痘,手大腳粗,莽撞而過剩的熱情,膽汁質,女朋友往往是他們相互炫耀比誇的資本,只差沒除下她們首級別腰間,以示自己魅力與才幹。

不,他們也不是我的選擇。

我通常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並不言語,他們也就知難而退。並沒有誰執着,因爲知道轉身自有嬌俏少女巧笑嫣然,作盈盈解語花。

不不不不,其實是我,我沒有勇氣與他們接近。

我搖搖頭,對自己笑一聲。

擡眼卻見明於遠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這樣子,多久了?我慢慢地紅了臉,惱怒起來,“看什麼?你這人,總是這麼鬼鬼祟祟。”

這次,他沒有說什麼,只將手中濃濁的茶一口而盡。

我瞪着眼,不能置信。

他笑敲我的頭,“看來,這茶入不了你的眼哪。如果這茶館你來開,會怎麼做?”

我笑着說,“我來嘛,不難。”

“哦——”明於遠一臉興趣,“願聞其詳。”

我想了想,說:“欲善其事,先利其器。你看看,”我指着茶館陰暗的環境,“首先,茶館佈置得要像個茶館,明淨敞亮,放些綠色盆栽什麼的;牆上嘛,刷得雪白雪白,張貼着些,嗯嗯,如我師這樣人物的字畫,那叫借名人自擡身價。再給茶樓取個漂亮的名字,一品居蘭軒之類,初步準備工作就算完成啦。”

“粗喝的,就坐大堂中;如不想混跡市民中呢,就在樓上臨窗處設幾個清淨之處,叫雅座。”

“再來是夥計。”我看一眼明於遠,卻見他似聽非聽,目光似落非落地看着樓下一位姑娘的背影,聽我停下來,轉頭向我看來,我一笑,“夥計嘛,就挑幾個目清目秀的,因爲是個人,都會好色而慕少艾的,不是嗎?”我說着,擡起下巴示意樓下那位漸行漸遠的姑娘。

明於遠笑起來,眼睛微眯。

“至於喝茶嘛,喝的是閒情,講究的是風雅,色香味那是一樣不能少。這烏突突、刷鍋水似的茶,誰喝?所以,得精選好茶,再招個沏茶高手來。還有,就是這茶杯了,”我轉着手中的杯子,“你看看,笨頭拙腦,粗鄙無文,好馬總得配好鞍吧,所以,杯子也得換了。”

明於遠在一旁配合着點頭。

呵呵,果然是聽話人的熱切,加速了說話人的舌頭,我有點收不住。

“還有,花錢嘛,是找份樂子,你看看這兒有什麼?可以準備些茶點、茶果之類,反正有閒人願意掏腰包。另外,但有口齒之享,也還不夠,這耳朵也不能閒着吧?”

“哦?”明於遠看着我。

“找個什麼會說故事的啊,會唱曲兒的啊,講些英雄故事、唱些傳奇史話之類,對市井小民來說,也算教化一件,對不?這樣一來,就全有了。”我笑看向明於遠。

不曾想,他越聽狹長的眼裡神色越難辨。

我暗暗一驚,忙轉了口,“啊,當然,”我笑睨明於遠,“如果能請到像我師這樣的人來,隔三差五當堂操琴一曲,啊呀,那可是要擠垮茶樓的啊!”

明於遠一愣,忽然朗聲大笑,站起來拉着我的手,看了看鄰桌一位正呆坐着看我的中年人,下了樓。

啊?什麼時候旁邊多了這樣一個人?來不及細想,我被他拖着一路踉蹌。

“喂喂喂,慢點啊,我還沒說完呢——還有最重要的,你要不要聽?”他猛然在樓梯上停下來,害我收勢不住撞在他背上。

“哦?還有什麼最重要的?”他似笑非笑,看着狼狽的我。

“這茶館嘛,經營好了,人就會多,人一多嘛口就雜,多好的消息渠道啊,你想了解物議……”

我正說着,不想他身子前傾,幾乎貼近了我的臉,一股淡淡的檀香襲來。

擡眼間,就見他注視着我,神情一片深沉。

我一愣,飛甩脫他的手,將他一推,落荒下樓。

站在茶館樓下,一陣茫然,

“嘖嘖嘖,簡非,”耳邊傳來明於遠聽似渾不着意的聲音,“你可真彆扭。”

我瞪他一眼:“要你管?”

他又大笑起來,張揚恣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三個月後,但聽城中人紛傳蘭軒茶館如何雅緻如何熱鬧,如何一座難求。

我信步閒至,果見門前車水馬龍,人影幢幢。

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卻見一眉目清秀的夥計將我引上樓,說是掌櫃相邀。

我不由好奇,隨着夥計上了樓。

當日臨窗的位置已闢爲雅座,門前一中年人正笑着迎上前。

我略一想,記起當日鄰桌的那位陌生人。

他自我介紹姓陶,我笑稱一聲陶掌櫃。他笑着欠身道不敢。

心中微微奇怪,不知他何故這般殷勤。

待我坐定,陶掌櫃卻向我深深鞠了躬:“多謝簡公子,不是公子當日提醒,小店不會有今天。”

“哦?”我笑着問他,“你認識我?”

陶掌櫃笑起來:“城中誰人不識簡非公子?”

有這麼誇張嗎?我什麼時候這麼出名了?

陶掌櫃上前替我沏滿一杯水,“公子風華絕代,城中誰不爭相傳誇?更有人說公子聰明無雙,往往奇思妙想,點石成金。”

我被他說得笑出聲,“傳言多誤,陶掌櫃你這也信?”

哪知陶掌櫃一臉真誠,“小可原也不信,不想當日親聽公子高論,實在是驚爲天人。小可佩服無及,依着公子所言,果然茶樓生意一天好似一天。”

我聽着聽着,笑不是不笑更不是,尷尬萬分。

陶掌櫃還在滔滔不絕,“原想着開張那天請公子前來捧場,轉念一想公子何等樣人,貴足賤地,恐污了公子,所以心中雖然萬般感謝,卻也不敢貿然打擾。萬幸今日重遇公子,小可感激之心終可略訴一二。”

陶掌櫃大約讀過些書,所以說話半文半白,我聽着笑出來,“陶掌櫃你太客氣了,再說下去,簡非下次不敢再來了。”

陶掌櫃說:“啊呀,瞧我,一遇到公子就收不住話。小可只是想對公子說,這間雅座是本茶樓專門給公子留的,樓裡再忙也不會在此招待別的客人。”

我連連推辭,不料陶掌櫃卻十分堅持,見他真誠,想了想,也就接受了他這份心意。

陶掌櫃十分高興,“那能否請公子親自替這間雅座命個名?”

我聽後,微微一笑,“那就勞煩陶掌櫃取了筆墨來吧。”

聽鬆。

我放下筆,對陶掌櫃說:“簡非有一事相商:務必請陶掌櫃記住,不管對誰,不要說出這二字是何人所書。”

陶掌櫃連聲答應:“公子但請放心,做生意講個信字,小可在這保證了。”

我謝了他,一笑下樓。

也好,日後也多個去處,不是嗎?

後來,城中茶樓、酒樓、戲樓……也就多起來。

城中越來越熱鬧也越來越好看了。

此皆後話,按下不提。

與明於遠分了手,中午回到家,許是累了的緣故,午夢醒來已是斜陽西沉。

睜開眼,卻見簡寧坐在牀頭,專注地看着我,臉上溫和沉靜。

“醒了?”他淡淡一笑,和若春風。

我心中一陣酸澀柔軟,探身出來,將頭埋在他的胸前,雙手輕輕圈上他的腰,半倚他懷中悶聲問道:“爹爹什麼時候來的?”

“呵呵,都快是大人了,還撒嬌?”簡寧撫着我的背,“剛到,聽說你下午沒起來,所以來看看。”

“今天和明國師外出了?”他隨意地問。

“嗯,有點累,所以今天偷懶了。”我低聲回答。

“非兒,”簡寧似有猶豫,卻終於說,“過了年,你就十四歲了,有什麼打算嗎?”

我一愣,擡頭看他,什麼打算?

“呵呵,”他輕撫我的臉,“轉眼竟這麼大了。這幾年跟着明國師也念了不少書,就沒有做些什麼的想法嗎?”

……

我竟忘了這個。

我的茫遠的未來。

我還以爲這樣的生活可以到永遠。

暮雲合壁,房裡漸漸暗下來。

簡寧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

前世今生,原來我竟都在希望有一棵大樹可供遮風擋雨。

社會適應不良症,我對自己一笑。

何去何從?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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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夜清窈之二誰戲風波滄海龍吟之二前路誰卜風花雪月曰歸曰歸以誠以詐何憂何求之九我心由我風雲將起人生再少伏波安流之三良夜何其咫尺之間孰周孰蝶湖海相逢如琢如磨欸乃春歌春風沉醉其心所適前路誰卜雪後疏影茶禪一味傾國傾城之三江湖初涉從此步塵傾國傾城之四來而不往滄海龍吟之四滄海龍吟之二如琢如磨何憂何求之九良夜何其傾國傾城之四無心可猜前路誰卜江湖初涉多少浮雲人閒晝永流光涓涓飽食遨遊波譎雲詭何憂何求之一變生肘腋何憂何求之一簡議言之何憂何求之一涼生心思何憂何求之十水明清晏問計何處傾國傾城之二天街如水雪後疏影霽夜清窈之二天街如水閒話當年世事無憑居然重章平地波瀾宴酣之樂曰歸曰歸攜手同遊欺之何故霽夜清窈之一南山幽幽世事無憑悠悠我心居然重章煙淨波平傾國傾城之五登山臨水無爲無作罾罟四方雪後疏影咫尺之間欸乃春歌平地波瀾無心可猜伏波安流之三世事如棋波譎雲詭霽夜清窈之一人生再少居然重章去矣休留煙霞成望悠悠我心是耶非耶閒話當年何憂何求之一以誠以詐何憂何求之一何憂何求之七涼生心思且惑且疑風波無際傾國傾城之一傾國傾城之一傾國傾城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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