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譎雲詭
世態萬紛變,人事一何忙。
這一次,雅座之內徹底無聲。
隔壁好像請了清倌,這會兒正和着琴聲,反反覆覆唱到結句:
“三更夜雨,幾處殘紅,一生期許望成夢。曷不試,放手向寥天,水雲同。”
我笑起來。
今夕何夕,都在勸人放手。
無視明於遠驟然幽深難測的眼神,我問嚴愷:“放手了誰接手?嚴公子嗎?”
嚴愷看着明於遠盞中的那片藕,沒說話。
但沉着的態度,堅定而帶了一絲微笑的脣角,無不昭示着他的自信與決心。
他憑什麼如此自信?
環顧室內,董以仁他們重新活絡起來。
袁嘉楠的目光飛掠過阿玉時,揶揄之色簡直呼之欲出;
夏子易雖一副同情模樣,但眼中光芒隱約,大有阿玉一說“放手”他就立刻補充到位模樣;
再看董以仁,殷勤地下位斟酒,此時他只恨不能說出“來來來,祝賀一下”吧?
林嶽很正常。
咀嚼的動作與他的坐姿一樣端方,末了,還端方地下結論:“雪藕的味道確實不錯。”
不知在對誰說。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微笑問我:“你不嚐嚐?”
笑什麼笑?
……嘗?
也好,嘗。
我在嚴愷似欲阻止、轉瞬又沉着端坐的靜默裡,把明於遠盞中的那片雪藕送進口中:“味道果然好。來來大家都嚐嚐——”
分雪藕。
阿玉神情淡遠:“既然嚴公子喜歡,你替我把這一份給他。”
“此話……當真?”嚴愷沉著不再,語音微顫。
這麼……驚喜?不就是一片雪藕麼?他以爲讓出的是什麼?
嚴愷求證似地看着阿玉,阿玉好像無所感,微笑着給我一塊筍丁:“你向不喜甜食,雪藕就別碰了。這個極好,味清韻永。”
這人,說話就不能不帶歧義麼?
夏袁看看阿玉,又看看我,眼中漸漸恍然,不約而同看向明於遠。
尤其嚴愷,神情最複雜。
不知惱怒誰,也不知心傷誰,更不知爲誰暗生歡喜。
明於遠神色自若,專注品味藕片,最後卻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問了句:“嚴公子從何得知明某會喜歡?”
嚴愷出色的五官剎那被光明照徹,他凝視着明於遠,勉力使聲音不亂:“……聽人說的。”
“嚴公子不知道傳言向來多誤麼?”明於遠語聲溫和。
說完不再看嚴愷,夾了一塊竹筍慢慢咀嚼,瞧那模樣似乎嘗的是天下至味。
突然他目光有意無意地看過來,眼底一絲笑;
我這才發現自己坐得端直了些,忙暗中調整好,衝他舉舉手中玉箸:“雪藕的味道還是不錯的。”
明於遠一副疑惑模樣:“是麼?可據我看,你這會兒吃的怎麼那麼像……?”
我看看咬了一半的竹筍,又看看他,說不出話來。
……混蛋。
明於遠低笑出聲。
滿座居然饒有興致地看着,我擠出個笑,“這個,原來不是……原來是……”實在說不下去,索性放下另一半竹筍,抓起杯子,喝水。
這回,連阿玉都笑了起來。
袁嘉楠眼神很明亮:“世子率真無僞,嘉楠一見心喜。不知嘉楠能否有幸與世子交個朋友?”
明於遠很認同也很高興:“嗯,……無僞。交友?我想慕容世子一定會樂意的,對不對?”
什……什麼對不對?你故意的是不?
明明是好心好意的話被這麼一重複,全變了味。
……我還沒追究橫空出世的嚴愷呢,還有那些不知道在哪兒藏着窺視着的李愷王愷……
無視那傢伙越來越深的笑容,我轉對袁夏嚴:“三位遠來是客,改天請允許我盡一回地主之宜。”
林嶽突然變得熱心:“打鐵要趁熱,不必改天了,三位明天就去安王府拜會世子吧。依林某看,世子是很好客的,三位去了不必拘謹。”
我瞪着林嶽,恨不能當場就灌醉了他。
突然有些擔心:要是阿朗知道我這老師頂着他的名號替他交了一堆朋友,會怎樣?這三人真要遇上了阿朗,會如何?依慕容朗冷傲不下於阿玉的性子,只怕事後要找我算帳。
一想起他用一副“你只有十歲”的目光看我,我就想拎他的耳朵敲他的腦袋,想……
小子對師尊十分無禮。
夏子易哪裡知道我頭疼,一面道謝一面笑着對阿玉說:“京城裡果然藏龍臥虎。慕容世子春風態度赤子情懷,令人一見即生親近仰慕之心;簡兄風采……更是令人不敢逼視。”
阿玉重複一句:“親近仰慕?”
聲音清冷端嚴。
夏子易一陣錯愕,笑容凍結在臉上,直直地瞪視着他以爲的簡兄,一個字也說不出。
林嶽笑得很御史:“夏公子常這樣看人的麼?”
夏公子顯然還沒從驚嚇狀態中清醒,兀自瞪着阿玉發呆。
董以仁坐立不安,又不好明示,只得暗使眼色:“這個,子易兄,你……”
可憐子易兄已被徹底凍傷,只怕他從此聽到簡非名號就要做惡夢。
眼看阿玉神色越來越冷,我示意林嶽,林嶽這次態度好:“要什麼?我替你取來。”
罷了,還是我來吧。
“夏公子說得不錯,我……我老師有時確實很威嚴。”我笑對夏子易,手上還沒閒,搛樣吃的給阿玉。
這頓飯比抄一千遍《明正六典》還要累。
好的是夏子易總算意識到自己的突兀,感激般朝我一笑,低頭喝酒去了;
阿玉也總算不再冷,他慢慢看向碟子,不相信般又看了看,笑了起來,笑得冰雪盡融大地春回模樣;
明於遠盯着那碟子神色一凜,霍地看牢我……
幹……幹什麼?
一副立即就要把我撲倒了……
咳,幸虧有面具,幸虧這身黑不溜秋的膚色,否則我面紅過耳的樣子一定被他們取笑又取笑。
想着他平日裡自詡的“特殊教導”,我不禁暗自憤憤然。這次又會以什麼爲藉口?說錯了?做錯了?不就是搛了樣……
這一看不打緊,我頭上青煙直冒,伸手就要奪阿玉的筷子:“抱歉抱歉,剛纔沒注意……”
“沒關係,我很歡喜。”
我瞠目結舌,眼看着他笑意微露,眼看着他優雅地把它送進口中,眼看着他細細咀嚼,然後……極慢極慢地嚥下。
我竟也跟着不自覺地吞嚥一下。
……那半截我吃剩下的青筍。
汗流浹背。
林嶽由衷感嘆:“一代佳話啊,這樣親厚不分彼此的師生感情。明國師您說對不對?”
我已不敢去看明於遠。
那次被在拘宮中抄一千遍《明正六典》,十多天後終於回到簡府。向鍾管家打探清楚了,明於遠還未散值回來,我暗自鬆口氣。
結果去書房差點沒被門檻絆倒。
誰說他沒有回來的?窗前意態閒雅地練着字的不是明於遠又是誰?
許是聽到動靜,他擡起頭,一副吃驚的樣子:“怎麼了非非?這麼慌張做什麼?來,我看看瘦了還是胖了。”
我要是相信他纔是真傻。
“呃,你先練着……我去看看我爹爹。”
“簡相去了京畿,估計三五天也就回來了。你去他院中等等?”
“……”
“要不,你去寧王府避避?或者去將軍府待兩天?林嶽那兒?嗯,那兒你暫時別去。他正在努力尋找罪魁禍首,估計這會兒連彈劾奏章都寫好了,只差填個人名。”他一邊好心建議,一邊緩步向我走來。
我看着他微微笑的樣子只感到脊椎陣陣發麻,等我意識到要轉身出去時,已來不及。
結果……
結果不提了。
後遺症是,從此一想到他所謂的特殊教導就冷汗潛生。
那一夜,我好歹記住了他說的一句:“下次想玩就找王侍郎李郎中張祭酒他們吧。”
三天後一大清早我去點卯太監那兒坐等,倒要看看這三位是何方神聖,值得明於遠這混帳如此推薦。
我暗自打定主意,說什麼也要讓這三人令明於遠頭疼一次,否則豈不辜負了他好一番教導?
後來,也沒怎麼費事,明於遠結結實實地頭疼了一段時間,從此再也沒有推薦什麼人。
只是,他頭疼了似乎還不如不讓他頭疼,用他的話來說,緩解頭疼的最佳方法是教導別人。
……我就是那個別人。
我暗自惱怒。
明明是他招來李愷嚴愷,憑什麼他卻一副“你又忘了教訓”模樣?
教訓……
這一次還不知道誰要吸取教訓。
我穩穩心神,笑對阿玉:“我今天和你一起回去……”
“什麼?!”一直沉默的嚴愷終於失了沉穩,“你說什麼?與他一同回去?回哪兒?”
怪了,你幹嘛這麼激動?你看明於遠都沒有……
我嚇一大跳,飛快轉移視線,鎮定地研究頭頂的八寶琉璃蓮花燈。
“你要去哪兒?”明於遠的喉音十分低沉輕柔,聽上去就像大型貓科動物的皮毛一樣光滑。
“我……”我差點沒奪門而出。
阿玉安撫般拍拍我的手背,微笑道:“怎麼,明國師你有意見?”
明明阿玉的手清清涼涼,可此刻卻似烙餅,我掙也不是,不掙又不是,暗自後悔不該一時衝動惹惱了這隻惡狐。
“意見麼,我先聽聽小嚴的意見。”明於遠衝嚴愷笑得別提多親切。
小嚴?!
小嚴微紅了臉,看了看我與阿玉,沉聲回答:“明國師剛纔所言極是,傳言確實多誤。如果不是嚴愷耳聞目睹,或許不會勸簡狀元放手;也不會暗自爲明國師您……抱屈。”
他耳聞目睹什麼了?
還什麼?抱屈?
明於遠居然只是沉默地轉着手中的酒杯,一副無限塊壘有待酒澆的樣子。
阿玉竟也不吭聲,笑得這麼從容優雅,好像很樂見嚴愷對明於遠……
……我突然醒悟。
簡非,你這笨蛋!
你是被嚴愷擾了心神,否則怎會看不出阿玉今天的行爲反常與刻意?
回想他今天所爲,說不定他去蘭軒時就有了預謀,只等你這傻瓜自動上當……
我……很友好地衝地明於遠笑笑,明於遠好像沒看到,飲盡杯中酒低沉了口氣:“小嚴不要誤信……傳言。替我抱屈的話,以後也不必再說了吧……當初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黯然神傷欲說還休的?
什麼意思?!
嚴愷低聲說:“明國師,既是選擇那就可以……重選。”
這二人,當我……當滿座的人不存在麼?
我不怒反笑,決定先解決嚴愷:“嚴公子有沒有聽說過,世上有些事是強求不來的?”
嚴愷很自信:“嚴愷不算強求。這事要在從前也就算了,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嚴愷今天經過一番觀察,只想到一個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誰的名?什麼實?”
“天下皆爭傳簡狀元之名,依嚴愷看,不是天下人都知道簡狀元之實。”
我微笑起來。
很好,你小子最好記住自己的話。
不過,心裡不得不有些佩服此人膽量。什麼是書生意氣,這就是了吧?
“嚴愷!”夏子易低喊。
嚴愷說:“怎麼,夏兄這麼快就忘了我們簡狀元的作爲了?還是嚴愷說錯了什麼?天下都傳簡狀元最率真可親,可直到現在簡狀元都不願摘了面具,莫不是簡狀元想掩飾些什麼?”
阿玉端坐着不置一詞。
我笑問:“簡非掩飾什麼,嚴公子怕是已有結論了吧?只是我有一疑問,你今天貿然要求簡非放手,是因爲簡非容顏難再從此只能以面具示人的緣故,還是你在暗示明於遠其實只是以貌取人之徒?”
明於遠輕咳一聲。
咳什麼咳,你這專惹麻煩的傢伙。
嚴愷神色沉靜,言語卻毫不退讓:“嚴愷沒有這麼說。但是如果簡狀元連天下皆傳的容貌也失去了的話,憑着嚴愷今天親聽親見的簡狀元言行,簡狀元究竟怎樣……嚴愷就不置喙了。”
我轉了話題:“不知嚴公子眼中,我是怎樣的人?”
“世子很好,宅心仁厚平易真率。不過,嚴愷想斗膽進言,懇請世子遠離明國師。”
我還沒回答,林御史沉吟狀:“這個建議新鮮。林某能知道爲什麼嗎?”
嚴愷看看阿玉,微微一笑:“據嚴愷看,簡狀元待世子十分……親厚。”
林嶽誇讚:“嚴公子真是好眼力。林某還有一點很好奇,簡狀元放了手,嚴公子打算如何?”
“嚴愷一行三人此次來到京城,也是爲今年春闈。如蒙獲選將竭盡所能爲聖上效勞。”
也?
……春闈是吧?
林嶽點點頭:“嚴公子看看就知是位人才,更難得的是這份膽氣與見識,一旦高中定會得到重用的。”
“不敢奢求重用,但求平生之志能得施展。嚴愷自知今天這番話勢必會得罪一些人,不過嚴愷並不後悔,就是易地相處,嚴愷仍會如此說。”
林嶽說:“這個——,嚴公子不必多慮。林某深信簡相爲人,當然人言不可全信,好在嚴公子眼力精準,還是你將來親自判斷吧。對了,嚴公子稱得罪了一些人,不會是指明國師或……簡狀元吧?”
嚴愷沉默。
袁嘉楠說:“學生說句不中聽的,林御史雖爲御史大人,只怕對朝中之事也未必盡知。像董狀元這樣有真才實學的,近幾年卻屢遭貶謫,林大人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林嶽知無不言狀:“據林某今天在蘭軒裡聽董大人的貴僕吳興所言,是因爲拒絕了明國師的無理要求而遭到明國師的暗算,對吧董大人?依林某看,董大人是十分清虛有節、具有獻身精神的,不過,董大人是要爲天下獻身,而不是爲了某個人。”
董以仁的臉色……我簡直想要幫他提前退席了。
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半轉了身,快速覷一眼明於遠,紫漲了一張臉:“明……明國師,介圃……咳,下官家奴無知,冒犯了國師清譽,下官改日定負荊請罪。”
明於遠似乎沒聽到,微笑着側過頭去:“夏公子哪裡人氏?”
董以仁發呆。
林嶽微笑:“董大人何罪之有?這幾年貶謫之路想必很辛勞吧。既要忙着宣傳朝中人和事,又要忙着結交有爲之士。如今結識了夏公子袁公子嚴公子三位有爲才俊,將來得他三人相助,冤情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的吧?”
嚴愷看看阿玉,沉聲說:“說到冤情,嚴愷深信明國師爲人,暗算董狀元的肯定另有其人。”
怎麼說着說着竟說到這事上來了?
眼看林嶽一副興趣濃郁、要尋根究底的樣子,我背上開始發涼,只想趕快離開。
阿玉在我耳邊低聲說:“要不要我幫你?”
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我頭更疼了。
……這也不是好人。
明於遠似乎出神很久了,此時像突然想起來:“這個,明某新得了一款雲芽……”
我頓鬆一口氣,想也沒想積極響應:“太好了,我那兒正好有一春甕才採來的活水……”
阿玉神色如常,道聲“散了吧”就站了起來,笑看看我,一副“看你還能逃多久”的神情。又想起什麼般,眼風掃過董以仁,率先離開。
可憐董以仁似乎想起身躬送,結果又神色張惶地坐了下去。
袁嘉楠分明看見了,走過去拍拍董以仁的肩。
嚴愷問明於遠:“你……明國師要回去麼?”
林嶽罕見地熱心:“嚴公子與明國師是舊識吧?不知此次來京城有無落腳處……”
明國師微笑說:“難得林御史如此賞識一個人。嚴公子,待會兒林御史邀請你們去他府中暫住,你們就不必推辭了。御史大人素來端方清正,除了今天你們已經見過的李板兒,閤府也就七位傭僕,御史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清靜。你們只管安心住下溫習功課,準備春闈吧。”
別的話我沒細想,那三人的道謝我也沒聽,李板兒?他不是說自己是胡一鳴的家僕嗎?怎麼又變成林嶽府中的?
林嶽深看明於遠一眼:“佩服。既然明國師如此說,下官就從善如流了。三位公子請——”
明於遠一笑,援步走出。
我在止善樓下,有些猶豫。
阿玉在轎旁站定了:“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嗯,你想做這次春試的主考?”
我直接無言。
竟一語道破我心中所想。
“主考?簡非你……”
“好。還有六天時間,你準備準備。”阿玉不等明於遠反對,微笑着答應了。
春氣幽微,新月如水,阿玉的轎子漸漸融入長街盡頭的夜色。
我一路悶走,直至到書房也沒想清這決定錯了沒有。正要問明於遠,明於遠已一步一步走過來:“非非,我現在很頭疼,你說怎麼辦?唔,還是讓我們先來好好地算一算,今天你一共犯了多少個錯誤……”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青筍與雪藕,某簡強作註解。
藕者偶也,這藕,在中國古代詩文裡,也就象徵着愛情啊求偶啊之類。嚴愷搛給明於遠這個,含義應當有些明顯了——既是含蓄示意,藕又暗指明於遠吧?
青筍是傻瓜非的喜歡之物,這兒,我想暗指它代表傻瓜。。
咳咳,不說了。。
那個話說,似乎更得也不算慢,對不對對不對。。。。。山鳴谷應:不對對不不對對對對〉〉〉〉〉〉〉
磨爪。。。呃,那個,有同磨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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