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乃春歌

欸乃春歌

水雲天共色,欸乃一聲間。

與阿玉一同回到寢室時,發現妙音靜坐窗下。見到我,他居然挾了就走。

待反應過來時,已被他推進一間極乾淨的暖房內,一隻大木桶正冒着氤氳熱氣。

“妙蓮小師弟,衣服從裡到外全換了。換的衣服已備下,就在你左側。你把易容丹洗去後,喊我一聲。”

拭淨水。

穿衣。

皓白如雪的絹紡中衣,輕軟貼身着體生溫;剛穿完,妙音就進來了。

不知他如何處理的,我的頭髮不多會兒就全乾了。

然後又一掌抵了我的背,溫暖的氣流剎那周遊全身,剛纔緊張思考所帶來的疲倦一掃而空;只覺整個人神清氣爽。

“師兄,你太厲害了。”我笑贊。

“厲害?等會兒你進去把他們驚得魂魄出竅,會發現你自己纔是最厲害的。”

嘖嘖,有這麼誇張麼?

他一笑,取出一件緙絲軟袍,展開。

初看,其色若素宣,其潔亦若素宣;再看,則如江南春山中晨光隱約的煙青,空靈玄遠;

整件寬袍,除了隱約的蓮紋邊界,除了緙絲本身含蓄的華美,無任何修飾,線條極簡約。

我微笑:“我喜歡它。”

“因爲它樸素?”妙音笑得別有意味,“妙蓮小師兄,你不會不知道一寸緙絲一寸金的事吧?另外,樸素不樸素,要看誰穿。”

他說完,幫我穿上並細細地整理好,讓到了一邊。

“走幾步看看?”

我依言緩步而行,一種極柔和淡涼的光澤似在周圍輕流。

疑惑地輕擡衣袖察看,這一看,不由一怔。

半隱袖中的手腕翻轉時,竟如籠珠光。

怎麼會這樣?

忽想起妙音所說的易容丹的功效,那我現在的肌膚……?

飛快捋起衣袖看,發呆。

見過薄胎脂玉,由內向外透出的柔和溫潤的光澤嗎?

妙音哈哈大笑:“妙蓮小師弟,你有多久沒看自己真實的模樣了?”

多久?

他這一問,我才發現確實有很長時間沒去看了,照鏡子全是爲了檢查面具是否有破綻。

“現在知道這衣服穿在你身上的不尋常之處了?涼月清照,暖玉生煙,就是小師弟現在這樣子吧?”

我苦笑搖頭。

明知我受這容貌所累,行動處處受限制,這促狹的傢伙竟還要來推波助瀾。

他笑嘻嘻把我按坐在椅子上。

頭髮被高高束起,配上縷空的脂玉冠;

冠形素樸,清尊含蓄,毫不張揚。

最後,一組佩玉用五色絲線穿了,自腰間懸掛而下,成了我全身上下惟一的飾件。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一臉驚歎:

“行動處,空靈飄渺如九天梵唱;靜思時,光華內蘊似月華流轉。清朗絕俗,渾不似塵世中人。”

說着笑容越來越擴大,眼底似閃過促狹的光芒。

“要是那幫書生看到他們口口聲聲的渾烏鴉,竟是這種模樣,會如何?”

也罷。

先贏了這年試再說。

我垂頭靜坐片刻,緩緩站起。

“好啦,小師弟。回頭師兄我多送你幾個面具,再幫你配製些一泡即黑的的藥水,好不好?”

口氣像哄任性賭氣的孩子。

我微窘,想起他的辛苦,頓覺自己的不該,笑着低聲道歉。

他一愣:“阿彌陀佛,這一笑氣度雍容自然成春。我……咳,走吧,兩柱香的時間已到了。”

我很懷疑他是故意拖到現在,一路上一個人也沒遇到,這會兒想必全涌進樂羣殿中去了吧?

走上樂羣殿前的月臺,就聽到裡面有人大聲說:“院長,兩柱香已經燃完多時了,宣佈開始吧。那小黑炭顯然沒勇氣來了……”

“不對不對,他這會兒肯定在認真打扮。哎呀,說不定我們馬上就可以看到一隻彩色小烏鴉……”

裡面鬨笑聲起。

站在臺階前,我微微一笑。

裡面的笑聲並沒有什麼惡意。

妙音擡頭看了看,指着臺階最高處:“現在,從南面那扇門進去。”

我轉身拉住他:“師兄,等年試結束,我沏茶給你喝。你要等我。”

他微笑:“阿彌陀佛,去吧——”

笑容靜定,已變成道心如水的高僧模樣。

裡面的笑鬧聲不絕,催謝清玄的;打賭我不敢參加比試的;還有人在猜我是會穿玄狐還是孔雀裘……

有人笑喊:“小烏鴉穿什麼都是小烏鴉,他害我們等到現在,待會兒他一來,我們就轟他下臺!”

“不不不不!我們要讓他充分展示了他的風度之後,再齊聲轟他……”

“對對對,我們就耐心等他一等……”

這幫傢伙。

我一笑搖頭,輕吸一口氣,摒除所有的聲音;

行走時才發現,越接近妙音指定的最高處的南門,迎面而來的微風就越明顯。

這柔韌飄逸的袍服,垂感極強;衣帶襲上涼風,雪浪一樣向後輕卷;

明淨的陽光自身後透過,似融融春水,清波推着我的身影,一長一短,一長一短;

一步一步,沉靜從容;

進殿。

明於遠正與簡寧說着什麼。

他向這邊看了看,轉過去繼續說,忽然背影一僵,迅速轉過來,目光落在我臉上、身上,眼底剎那熾烈如焰;

簡寧一怔忡,語氣略恍惚:“非兒?!”

靜靜心神,走進。

擡頭卻見阿玉,他不知已注視了我多久,漆黑的眼底翻涌着難明的情緒;明明沉默着,卻又彷彿訴說了千言萬語;

他深深的目光對上我的,閃過極淡極淡的笑意;

我忙轉了頭,遇上明於遠深沉而又熾熱的視線。

大殿裡,有人不耐煩:“院長,開始吧。別等……”

“等”字後面的聲音,似被最鋒利的剪刀快速剪斷;

那人“霍”地站起,如遭雷擊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再不動彈;

似長風掠過疏林,殿裡的聲音極速向深處遠處逸去,最後剩下一片寂靜;

他們靜坐在位置上,盯着我,眼底全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前臺上,張淼原本在與林東亭小聲說着話,似乎察覺到不對勁,齊齊轉頭;

張淼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極大,衝着我結結巴巴:“你……天哪……你是……難道是……?!”

林東亭一臉驚訝與興奮,我笑看着他,不想他一對上我的眼睛,竟倏地轉過頭去,耳朵紅了半邊,又慢慢轉過來,一絲疑惑自眼底升起;

顧惟雍看了看阿玉,一身大紅的軟袍似火焰,燃燒着他漂亮的雙眼,寸寸灰。

極力避免去看臺上那雙長久注視着我的雙眼,可那幽深熾烈的目光卻令我的心微一顫動;

我輕輕呼吸,緩步向前;

走到簡寧身邊,簡寧笑得既歡喜,又隱有擔心:“非兒,你這模樣……你,唉……”

明於遠轉過來,低聲說:“簡相,你的非兒已經長大了。”

努力不去看這傢伙眼底濃郁的笑意,我走過眼神溫暖的宋言之,走過神情難明、臉色微微蒼白的阿敏;

走過雖目露讚賞卻仍風神清雅的王元朗,我略一頓,向他走去。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已被我一把拉起來,我附在他耳邊低問:“喝酒之約不改?”

“什麼!?”他極爲意外,卻立刻反應過來,笑得十分暢快,“改?爲什麼要改?我等你,不見不散。”

我微笑上前,抱了抱負手靜立一旁的謝清玄。

底下吸氣之聲連連。

謝清玄朝我豎眉瞪眼,轉瞬又笑得連雪白的鬍子都顫微微,拍拍我的背,一副老懷大慰狀:“小子不錯,小子不錯——”

臺下,顧問嶠迅速反應過來,笑得儀態謙和斯文有度:“歡迎公子簡非光臨南山書院。”

這一聲喊出,殿內諸生一激靈,沙沙沙通電似的顫慄快速傳向大殿深處。

醒了。

“天!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長成這樣……”

“清絕出塵……”

“太好看了……”

“‘好看’二字早已不足形容……”

“唉!難怪我哥說不看到簡狀元會覺得遺憾;看到了又會後悔……從此再難忘記……”

他們看着我,議論嘆息之聲不絕於耳,既興奮又剋制,彷彿聲音一大就會把我吹化了似的。

我輕笑出聲。

謝清玄咳一聲:“小子們,第四輪儀容風度比試開始吧——”

話還沒完,被張淼高聲打斷:“院長,再等等吧,那隻烏鴉還沒來呢……”

“咦,對啊。怎麼現在還不到?”

“不會是走了吧?”

“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了?”

衆人似乎纔想起,紛紛猜測,氣氛又開始活絡起來。

“怎麼到現在還沒來?”

“等他來了,一定要他道歉,太不像話了……”

“他一定是沒有勇氣來了……”

謝清玄微笑着看看我。

我緩步向張淼走過去;

張淼眨眨眼再眨眨眼,定在那兒,等我走到近前,他似要向後讓;我一把攬過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聲說:“張淼,烏鴉穆非可不就在你眼前?”

說完,放開他。

那小子反應十分奇特。

瞪大眼睛指着我,手指輕顫了半天,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大喊一聲,向我撲來。

阿玉輕輕一拂,張淼蹬蹬蹬向後連退。

殿內衆人不明就裡,又吃驚又好笑地看着張淼。

張淼看看我,又看看阿玉,再看看我,慢慢雙眼一暗,又強自微笑對阿玉:“容珩,你……要努力了。”

阿玉不語,靜靜看我。

我走到林東亭面前,快速抱了抱他:“瘦猴——”

林東亭臉色微白,身子輕輕一晃,笑着舉拳朝我揮來,拳至半途又收了回去,最後恨恨不休般在我耳邊來一句:“你個渾烏鴉——”

顧惟雍卻吃驚地張大了眼睛,輕喊:“你怎麼知道他叫瘦猴?!”

我笑起來,朝他微一欠身:“小弟穆非,顧兄你好。”

“什麼?!你說什麼?!你是……誰?!”他失聲大叫,又忙住了口,張惶看向臺下。

顧問嶠。

顧問嶠臉上的笑容迅速凍住,坐在椅子上,很久才微笑着對簡寧:“簡相……那內侍之事,是下官糊塗……”

笑容似白石灰剝落,喀嚓喀嚓碎了一地的僵硬。

明於遠微笑:“顧大人不必如此。你對聖上忠心可鑑,堪爲百官楷模。”

顧問嶠瞪了明於遠半天,突地站起來指着阿玉:“那……他……他是……”

似意識到失態,他的手指燙着般極速收回,用力過猛,向後跌過去。

明於遠伸手拉了他一把:“顧大人,看好你身下的椅子,別坐失了。”

呵呵,這傢伙,說句話都這麼讓人咀嚼、費猜疑的麼?

殿內書生並不注意他們的事,只兀自相顧臉紅、乾笑:

“天哪!你聽到他的聲音了沒?簡狀元他……他居然就是渾烏……就是穆非?!”

“想不到他在我們身邊幾天,我們居然都沒看出來!……”

“天,想想我們對他的指責……”

或羞慚、或懊惱,神情說不出的好玩。

我微笑着朝他們一揖手:“諸位學兄,小弟簡非奉我皇之命,更名穆非,前來南山書院就讀。弟生性頑劣,與諸兄開這樣的玩笑,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他們一靜。

有人笑着撓撓頭:“不對不對,是我們看問題有失偏頗。以爲小烏鴉……”

“還烏什麼鴉!你小子住口吧!”

笑聲中,有人自嘲:“現在回頭想想穆非的話,竟是明示暗示過,可我們偏偏聽不見……”

“難怪他會那樣回答我們提出的三個問題……”

謝清玄笑咳一聲:“傻小子們,經過此事,想必會對世事明白一些了吧?有熱血有風骨是好的,但也要有腦子。好了好了,第四輪比試開始吧,你們不是還在等着把那隻烏鴉轟下臺的嗎?”

諸生嘿嘿嘿,笑聲四起。

笑得滿殿的陽光明晃晃。

這一輪比試結果,已沒有任何懸念。

終於,臺上只剩下阿玉與我。

終於,來到至爲重要的第五輪。

心,開始不規則地亂跳。

阿玉卻風姿清拔,一派雍容閒靜。

謝清玄微笑宣佈:“本次年試最後一輪比試開始。現在請剛纔得票第三的張淼,把本書院開設的全部課程名稱一一寫下製成籤,放進前臺陶罐中。第四名林東亭從旁監督,以防作僞。”

一寫一看;

典章、史籍、時論政論、騎馬、射箭、數藝、茶道、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十數門課程,每一門寫在一張紙上,分別疊好,放進陶罐;

殿內十分安靜。

謝清玄舉起陶罐搖了搖:“現在請本書院去年年試的第一名,容珩上前抽籤。抽到哪門課程,你二人就比試哪門,以決出今年年試的第一名。”

我雖在微笑,可心跳得如驚馬脫繮,無法使它平靜下來。

緊張之下,頭隱隱疼了起來。

周圍的一切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緊緊注視着阿玉,看着他靜靜走上前,看着他伸手進去,看着他取出一張潔白的紙片。

看着他緩緩地,打開。

我的手輕輕捏成了拳,握緊再握緊。

阿玉落在紙上的目光一凝,似乎也是在平靜心情,他握着紙片身體微顫,沉默了片刻,靜靜轉過身來,幽深的眼裡如星芒融進,他微笑問我:“簡非,你相信不相信天意?”

天意?

血管裡奔流的血液,彷彿一點一滴地消失,寒意自心底寸寸升起。

阿玉把手中紙條遞給我:“你自己看吧。”

我費了極大的心力,才控制好手指,穩穩接過;

看。

“小心——”阿玉伸手穩住我的肩。

所有人的視線全集中到了我手中的紙條上,而我只知懇求地盯着阿玉的眼睛。

阿玉脣角一白,可卻注視着我,輕聲而決絕:“小非,這天下任何事,我都能答應你,惟獨這一件不行。”

血液似乎一下子抽空,我眼前一恍惚。

似乎聽到臺下一陣驚呼,似乎聽到簡寧的聲音,似乎還看到明於遠沉靜鎮定的雙眼……

“簡非,簡非——”

好半天才對上面前漆黑的雙眼,他凝視着我,眼底閃過沉痛之色,笑得清寂空茫:“好吧,我答應你。這一次,籤由來你抽。”

他轉身朝謝清玄優雅欠身:“不知書院可否破一次例?”

謝清玄看了看我,轉身詢問座中諸子。

無人提出異議,但絕大多數人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我們。

只有深研班的,似乎隱約猜到了阿玉剛纔抽到的是什麼。

阿玉輕輕抽過我手中的紙條,重新疊好了,放進陶罐,搖了搖,遞給我。

我看看他,慢慢伸手進去;

一個,兩個,三個……

似乎每一個紙籤都被我撫摸過,指尖全是汗,猶豫再猶豫,終於橫下心抽出一張。

打開。

如墜世上最離奇的夢境;

卻怎麼掙扎也無法從中醒過來;

忽冷忽熱,汗溼裡衫;

一陣腥甜上涌,我用了全身的力量把它嚥下去。

阿玉一怔,看了看我手中的籤;

眼底剎那閃過的光華亮愈星辰。

紙簽在他白皙修長的手中輕顫;

他臉色奇異地蒼白,笑容既歡喜、清寂又溫柔無限:“小非,這一次你如何說?”

……說?

說什麼?

我靜立臺上,全身的力量只能用來維護自己不失儀;

頭腦空空空空,似乎碾過沉重的牛車;又似乎什麼也沒有。

阿玉看看我,把陶罐裡的紙籤一一取出:

每一個都不同,張淼並沒有作弊:

數藝、典章、茶道、史籍、古琴、圍棋、書法、繪畫、時論、策論、騎術、詩詞歌賦……

沒有射箭。

射箭的籤,此刻正在我手上;

這一簽,剛剛被一連抽中兩次。

呵呵,天意?

什麼是天意?

竟這麼輸了?

想起他曾說過的贏了之後的三個條件……

一股溫熱的液體自掌心涓涓而下。

明於遠沉靜溫和的聲音傳來:“簡非,別太介懷,輸了就輸了,只是一場年試而已。”

可我此時已聽不出他話中的暗示;

我只是極力微笑着面對阿玉:“我還沒有輸,我們去箭場比過再說。”

阿玉眉微皺,目光落在我左手上,一凜:“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把籤遞給謝清玄:“現在,我與簡非去進行第五輪比試。我的要求:謝絕任何人前往觀看。比試結果,會有人通知大家。”

說完,不待謝清玄回答,攬過我輕輕上躍,自南門掠出。

驚呼聲、議論聲潮水般從殿內涌起;又被迅速拋在身後,風撲面而來,呼呼作響;

一路睜不開眼,只覺得他似乎在帶着我一直向上、再向上;

不知過了多久,攀升的速度慢下來,再慢,終於他把我輕輕放下;

我調勻呼吸,睜開眼,一怔;

此時我們站立的地方,正是幾天前我與明於遠站立的山頂。

阿玉靜靜地站在一塊岩石上,目光落在不知名的遠處,出神。

“爲什麼不去箭場?”我問他。

他輕輕揭了面具,轉過身來,清峻的容顏,消瘦而略帶憔悴。

我一滯,轉了頭不去看他。

“小非,不要做無謂的掙扎。數十門課程,你除了射箭,哪一門都可與我一爭高下。可偏偏我們都不約而同抽中了它,你說不是天意又是什麼?”

“不!沒有比過,我就不算輸。”我沉聲回答。

他靜看我片刻:“好吧,既然你要比。沈都統,把手中的弓箭給朕。”

什麼?

正驚疑,沈都統竟從我們身後的樹上躍下,遞過來弓箭與箭袋。

我看着他直髮呆。

他飛速朝我看了一眼,又飛速低下頭去。

阿玉看看他,接過弓箭。

“小非,說吧,幾場定勝負?”他輕輕拉開弓。

我看了他半天,他靜靜等待,沒有半絲不耐煩。

終於硬着頭皮:“一場。一場定勝負。”

他微笑:“行。你說吧,以什麼爲目標?”

我說?

心中突然靈光一現,我不看他,抑制了極速的心跳,極力問得平靜:“要我定嗎?”

“是的,由你定,”他看看我,加了一句,“只要在這支弓的射程範圍內。你可不能手一指,要我射太陽,我還沒那本事。”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他朗聲大笑:“小非,剛纔你要是能掩藏住心思,說不定我真栽你這小笨蛋手上了。”

我懊惱難言。

明知比不過,可終不甘心;

一支箭忽忽悠悠,在天空醉了酒似的蛇行一陣,落下;

阿玉看看我的箭,看看我,笑得極歡悅。

不要說以約一百米外的高樹爲目標;事實上,我連五十米也沒射到。

他開弓,搭箭,隨便一瞄準,箭長了眼睛般,直中目標。

我渾身發冷。

他收了弓箭,轉身向我走來,走到一半,低聲吩咐了沈都統幾句,沈都統看了看我,接過弓箭向山下疾掠而去。

“你對他說什麼了?”我瞪着眼睛問他。

“非弟弟,你在怕什麼?再退就要跌下山崖了。”

他微笑,步履雍容,可轉瞬就已到身邊。

我退無可退,只得抵了一棵樹,靜靜看着他。

他低笑:“小非,還記得我贏了你後的三個條件嗎?”

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已俯身吻住了我。

他清冷的氣息一下子變得熾熱。

我用盡全力推他,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頓了頓,站直了,抽出一塊素色絲絹把我的左手包了起來。

末了,輕輕捏了捏我的手:“從現在起不準留指甲,免得你失神之下再把自己弄傷。”

我吸氣,再吸氣,沉聲問他:“阿玉,你真的要我答應那三個條件嗎?”

“當然。”

心咚地一聲,直向深谷落去。

“你做什麼?!風這麼大你還在冒汗?”他伸手在我衣領中一探。

我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背後的樹高大茂盛;

可我也已經長大,不能再依賴任何人,而且,他……也沒什麼可怕的。

“……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兇狠,怎麼,準備反臉無情了?”

“阿玉,我絕不會認輸,你給我等着……”

“好的,我等。”

“你讓我把我話說完!”

“我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這麼着急做什麼?”

他伸手輕攬我的肩,我一急,抓起他的右手就咬了下去。

他悶哼一聲。

這一次說什麼也不會再上當!

我一抹嘴脣橫眉怒目,下一刻卻傻了眼。

他白皙的手背上一圈牙印,咬得最深的地方……血絲正慢慢往外滲。

看看他,又看看牙印,再看看他,突然覺得十分茫然。

我患了瘧疾般渾身忽冷忽熱,失神中熱血上涌,顧不得多想,用力把他抵在樹前:

“阿玉,你爲什麼一定要逼我?你爲我做了這麼多,我再遲鈍也感知到了。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如果我能夠,早就十倍二十倍地償還你的心意。你那麼優秀,愛上你絕對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我……”

“你……如何?”

這一聲問得極輕極輕,卻彷彿帶着前世今生全部的盼望。

我猛然清醒,忙放開了他,站直了。

第一次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端詳着他,從他明淨的額到英挺的眉,從筆直高挺的鼻樑到沉毅堅定的脣角,最後到他漆黑幽深的眼睛,我低聲說:“阿玉,有沒有人告訴你長得十分好看?”

他不說話,只是深深地凝望着我。

面對這樣的他,我突然有想說些什麼的衝動,不及思考,話已出口。

“南山書院遇到以來,我不斷暗示自己你就是容珩。我一心盼望着我們能生出兄弟的情誼……你那麼敏銳智慧,哪能看不出我的想法?我現在已經完全知道,當我逼着你承認自己是容珩不是阿玉時,你心中的滋味。”

山頂十分寂靜,我站在風前,低聲而飛快地說着。

他靜靜地站在我旁邊,呼吸卻急促起來,陽光下那雙眼睛清亮得令我窒息般,難過。

“阿玉,如果我能夠,我一定會傾心相待永不相負,一定會讓你知道兩情相悅的那種幸福。明於遠總是笑我不解風情,阿玉,我現在寧願真的不瞭解。”

“……這麼說,你現在已經開始瞭解?”

“是的。阿玉,這世上有一種愛,如熔岩奔突,似潮浪澎湃。這樣的愛,令人害怕。”

“令人……害怕?!”

“是的,它太強烈,所以我怕它。而世上還有另一種愛,會令我一經想起就會疼痛。它靜默無聲,它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滴滴甘露匯成的深深湖泊。”

那個人,成熟溫柔包容一切,默默地在我身邊,陪伴了我十年;

十年。

點點滴滴,已融入骨血,我怎能相負?

過了很久很久,他的聲音輕輕傳來:“想不到面對我,你所謂的害怕,是這樣一種害怕。呵呵,慕容毓……”

這聲音裡的落寞與無邊苦澀,聽入耳中沒由來令我一滯,衝動之下,話沒收住:“不,阿玉,不是你所想的意思。我是因爲珍惜才害怕,越珍惜越害怕……”

他霍地轉過身,眼睛亮愈火焰,一把握住我的肩:“你說什麼?!”

“……”

我既悔且驚,想收回已來不及,只得沉默。

握着我肩膀的手,顫動得厲害,他的目光長長久久地落在我臉上、身上,熱烈深沉,紊亂急切的呼吸聲,越來越清晰。

醒悟過來,剛想向後退,已被一把擁進懷中。

“別動小非,別動。就這樣安安靜靜,讓我抱一抱你。”他抵在我肩窩,語聲輕如夢幻,“好,我答應你,從此,我不會再逼你,甚至會給你……想要的自由……”

他越說聲音越低,低到最後變成幽深難明的沉默;擁着我的手臂卻越來越用力。

“小非……”

這一聲彷彿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呼喊,令我呼吸都疼。

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放開我,漸漸站得筆直。

“小非,既然年試我贏了你,按書院傳統,我所提出的條件你是必須答應的。”

什麼?!

他注視着我,微微一笑:“別緊張。不是以前所說的那三個。我現在提出的三個條件,你可以從中選擇一條。”

“選?”我鬆口氣的同時,再也無法拒絕,“好吧,你說。只要我能夠做到。”

“第一,你與明於遠一同歸去;第二,你一人退出朝廷,有任意來往的自由;第三,……”

我越聽心跳越快。

他卻突然不再往下說。

好半天,我輕聲問他:“第三,是什麼?”

他手握成拳又鬆開,再握成拳,再鬆開,指節蒼白。

“阿玉……?”

“第三,你留下。”

留下?

“留在……南書房。除非你願意,我答應你可以不到朝殿,不處理實際事務。”

清冷的聲音說到最後,已微微顫抖。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時之間心緒翻涌。

他開出的前兩個條件實在太誘人,任選其中一個,就似乎有我想得到的一切。

自由。

而且是與明於遠一起。

那種湖海優遊,從此不問世事的從容閒逸;

晨昏朝夕,栽花種竹,烹茶撫琴……

心底叫囂着“第一個,第一個”!

可是,明於遠呢?

我能無視他的理想抱負?無視他爲昊昂付出的心血?讓他放棄一切,從此做個求田問舍的富貴閒人?

我哪能如此自私?

那選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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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向往的自由究竟是什麼?是自由的感覺,還是逃避現實的軟弱?

明於遠說他不會再做我的依靠,要我學會不再依靠他人;他其實是希望我能真正長大的吧?

還有簡寧。

從來對我沒有任何要求的簡寧,他的心底,一定還是希望他的兒子能有所建樹的吧?

我呢?我自己呢?在書房內,在琴棋書畫的世界裡,消磨一輩子?

這真的是我現在的心願?

突然發現竟如此難以選擇。

阿玉並不催我,只是靜靜看着前面的蒼穹。

看着他挺拔修長的背影,那天與明於遠在一起時產生的感覺,開始在心中復甦。

那種並行而立、不再依附的感覺。

心中有什麼隨着這感覺,在萌動,卻又遊移飄忽如眼前的浮雲般,難以捕捉。

山谷中,依稀有溪水奔流之聲傳來。

我心底一動,以出世之心入世,當如何?

那選第三個?

留下來,與他們一起,參與昊昂帝國的打造;與明於遠一起,爲他的人生抱負,也爲簡寧心底的願望;

還有阿玉……

究竟我離開是爲他好,還是留下?

想起他年試中說過的“只要我的目標不消失在眼前,雖苦,在我爲至樂”話……

“如何?想好了沒有?”

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我看着他眼中淡淡的笑意……

笑意?

“小非,你一定不會知道,你思考的時間越久,我越開心。……放心去吧,我應當很快就會忘記你的,畢竟還有一個國家在等着我,還有無數的責任……你在外面遊玩的時候,如果想起,就給我寫封書信,告訴你的見聞感受;如果想不到,……就算了。我……”

“不,阿玉!”我越聽越難平靜,迅速打斷他,“我已想好了,我會留下。”

他不能置信地盯着我,剎那眼底燦爛一片:“你說什麼?!你重說一遍?!”

我靜靜地看着他,說得緩慢清晰:“我選第三個,留下來。我留在南書房,或許可以爲你們提供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

笑意迅速自他心底溢出來,他定定地看了我許久,忽上前一把抱住了我:“小非,這是我今生聽到的最激動人心的話……”

“不不不不不,阿玉,我也有條件。”我忙着擺脫他的懷抱。

“好,你說。”他放開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流露出來的喜悅,心頭緩緩涌上一種溫暖。

“阿玉,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你……”

他微笑着打斷了我:“小非,你是立定了主意要做我的弟弟了,是不?”

這一次,他口中的“弟弟”二字,被他說得親切溫和,我暗鬆一口氣。

他靜靜一笑:“好,我答應你。”

我看着他,許久說不出話來。

想起倦勤齋的初遇;想起後來宮中夜值;想起他的執着與堅持;想起他爲我所承擔的痛苦;想起自己因此而生的煩惱;如今他願意放手……

百感交集。

心中一點喜悅漸漸擴大,再擴大,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擁抱了他:“阿玉——”

他渾身一僵,似乎想掙開,卻緩緩放鬆了身體,不再動。

我拍拍他的背,拉了他站在崖頂,放眼遠眺,極度輕鬆之下,不由豪情頓生。

明於遠說:“山溪愛惜自身的乾淨,就永遠到不了海洋”;

我說: “縱使挾帶了萬千泥沙,流水之心永不會變”;

……

煙雨江表,波濤澎湃,蒼海龍吟,風雲際會從今始。

心中一動,我笑對他:“阿玉,我有一首古琴曲要彈給你聽……”

他微笑:“好。”

“我們回去吧,明於遠……還有我爹爹他們,這會兒肯定在爲我擔心。”

說着,率先下山,等不及要把這令人開心的結果告訴明於遠。

遠處的山谷裡忽然傳來欸乃春歌。

麗日藍天之下,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是新綠遍野。

明淨的新綠,無限的生機。

春天,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來臨。

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走好遠,忽聽到阿玉閒閒地說:“慢點非弟弟,剛纔忘記告訴你,我已吩咐沈統領,通知他們比賽結果是平手。”

我腳下一頓,什麼意思?

有清冷而又無限歡悅的笑聲,自身後傳來。

順祝新春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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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馳競伏波安流之三願如兄弟而今話昨世事無憑宴酣之樂雪後疏影談風論月緣結如繭滿室風雲登山臨水何處悠然無心可猜傾國傾城之六禪林掃葉問計何處滄海龍吟之三前路誰卜家外之家是耶非耶世事如棋何憂何求之三傾國傾城之五禪林掃葉而今重來是爲終章人海身藏之二意氣輕逞多少浮雲雲分關路滄海龍吟之一滄海龍吟之三曰歸曰歸何憂何求之二雪後疏影飽食遨遊霽夜清窈之二滄海龍吟之一人海身藏之二伏波安流之三人海身藏之二傾國傾城之六飽食遨遊煙淨波平願如兄弟湖海相逢勤修棧道悠悠我心倚伏難料緣結如繭世事無憑多少浮雲倚伏難料從此步塵雪後疏影伏波安流之三人生再少一夕閒話其心所適傾國傾城之五曰歸曰歸既見狡童滄海龍吟之三如琢如磨緣結如繭煙霞成望天街如水天街如水飽食遨遊何處悠然世事無憑何憂何求之五風雲將起是爲終章天街如水昔我往矣此意誰論人閒晝永初春景裡羅網自進且惑且疑良夜何其飽食遨遊此意誰論夢中之夢此意誰論羅網自進江湖初涉我心由我既見狡童笑裡爭鋒我心由我誰與同遊何憂何求之十且惑且疑多少浮雲既見狡童閒話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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