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雲在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約略泛黃的紙質,樸拙生疏的筆跡:“阿朗是小溪,簡非是白雲。白雲賴在小溪的懷裡,跟小溪流回家。”
鍾管家拿着這張特殊的名貼走進來時,我午夢還末醒透。
阿——朗?
哈,他回來了?!
醒悟過來,忙翻身下牀,趿了鞋子直奔前廳。
“哎呀!小公子——外面風大,穿好衣服再出去……小公子——”呼呼的風聲吹散了鍾管家的驚喊。
我跑過後園,竹徑,跑過中庭,跑到前廳——
氣喘吁吁地撲進前廳肅穆靜謐的空靜裡,當年那個自閉的小孩正從松溪遠山圖上收了目光,轉了身子,看過來。
尖而微翹的下巴,沉靜堅毅的神情……
“阿朗!”那孩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已被我一把緊緊擁進懷中,“這幾年躲哪兒去了?一封書信也沒有,你是不是把我這老師給忘光了?……”
忽然覺得不對勁。
阿朗居然比我高出近半個頭,此刻正滿臉不自在地僵立在我手彎裡。
哈,彆扭的小孩。
我伸直了手在他頭上使勁一捋。
阿朗的臉紅了紅,卻無表情地看向客廳東南。
這才發現前廳裡還坐着幾個人。
依稀有些臉熟,一定是等着見簡寧的。這幾年昊昂越來越繁盛,丞相府的燈火熄得越來越晚。廳裡侯見的人常常深夜也不離去。簡甯越來越清瘦,有時鐘伯實在忍不住,直接端茶送客。
此刻廳中人無一例外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看我們。
呵呵,難怪阿朗不自在。
也難怪他們有這種反應。畢竟阿朗是安王世子,而我不過一個五品侍講。我現在這種行爲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吧?
我鬆了手,正轉身準備寒喧幾句,還沒來得及開口,已被阿朗一把拉了出去。
咳,如果監察御使林嶽看到,怕又要參我一本。這幾年,他沒少指責我行爲放任不遵禮法。同時,他似乎深恨簡寧父綱不振,親自登門替簡寧訓誡了我多次。
“這幾年你怎麼過的?怎麼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外面這麼大的風,你居然赤着雙足、穿着中衣就跑出來了?不是說毀容了麼?你看看廳裡那些人的眼睛……咳,別動,穿上!”
站在庭院裡,阿朗小子繃着個臉,解下鬥蓬恨恨地替我披上。
我簡直哭笑不得。
幾年不見,這小子竟變得這麼沒大沒小。
當年那個安靜地依在我懷中,被我手把了手畫畫、彈琴、聽我講故事的小孩哪兒去了?那時候他多乖啊。
聽着我的感慨,阿朗白我一眼。
呵呵,大人有大量。看他如今這麼健康,真有說不出的高興。
匆忙洗漱完走進書房,阿朗正靜靜側依窗臺前,把玩着一方紙鎮,目光卻漫無焦距不知落哪兒。微涼的風拂着他銀白的春衫,看着他輪廓漸深的五官、修長筆直的身形,我剎那有種我家有男初長成的欣慰。
“阿朗,你說我怎麼會不老呢?你原來都這麼大了。來,讓爲師我好好看看……”
阿朗嘴角微抽:“簡非,裝得再老氣橫秋也沒用,你一說話行事就露餡。你看看你現在這模樣,做我弟弟還差不多。”
壞脾氣的小孩。
我用力敲他的頭。
都怪我當初對他太好,害我現在在他面前,一點兒師道尊嚴也沒有。
算了,大人不與孩子一般見識。
“給——”我遞過去一些細點。
他坐在我對面一臉的堅忍,猶豫半天,終於伸手挑了一顆松子糖放進嘴裡。
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甜:“簡非,你自己喜歡就多吃些。不準再拿小孩子的這些玩意兒打發我。聽說你沏的茶十分好,沏來嚐嚐吧。”
哈,真拿自己當大人了?也是,這個年齡的小孩多半叛逆,最容不得別人拿他當孩子,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自己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也罷,喝茶有助閒談,正好我十分想知道他這五年究竟去了哪兒、都做了些什麼。
“謹遵慕容世子之命。”我十分規範地朝他躬身施禮,取出一應物事,準備沏茶。
阿朗又白我一眼。
嘖,小子失蹤了這麼久,學着翻白眼去了?
我拍拍他的頭:“聽說聽說,不知慕容世子從何處聽說簡非會沏茶的?”
小破孩偏偏頭讓過我的動作,卻終於露出個笑容:“南山書院。這五年我一直在那兒未曾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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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居然在南山書院?!
如今是學成下山了麼?看來是準備參加今年的大比了。
五年裡每每想起當初在書院裡的一切,就後悔答應阿玉留在朝延的事。幾次偷跑去書院,行至半途就被阿玉截了回頭,最遺憾的一次是前年,已到南山腳下……害我被帶回來後的那些天,天天聽林嶽彈劾、廷訓,大臣們過節般開心,面子上卻都對我表十二萬分的同情。
最末一次出逃末果,林嶽鐵青着一張臉,痛斥簡寧爲父無能坐視兒子貽禍朝廷;明於遠爲師無良,縱容學生敗壞廷風……慷慨激昂滔滔萬言,最後一副捨身飼虎模樣,咬牙請求皇上把我交給他管束,聽那口氣好像我是無惡不作的洪水猛獸,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我趁了機會溜出來爲禍人間。
唉,林嶽林嶽,怎麼一想到那古板的傢伙,就好像看到他了呢?
“簡非?簡非——”
“阿朗!”我回過神,怒視這目無師尊的惡小孩。
雖說不疼,但你見過揪老師耳朵的學生嗎?
我搓揉他的臉:“唉,小時候多可愛……”
阿朗無視我的舉動,坐得筆直,語聲冷冰冰:“這位大人有何貴幹?”
大人?
我轉過身。
咳,早知道不轉身。
我盡力笑得自然:“呃,林大人,近來簡非身體不適,沒能前去應卯,這事已報知有司。這些天足不出戶,十分遵紀守法,不知大人您此番來……”
林嶽瞪圓了眼睛看我。
我看看阿朗臉上紅紅的印子,忙認真看茶爐:“咳,大人來得巧,簡非正請阿……請慕容世子喝茶,林大人請坐,水一會兒就沸了。”
林大人不坐,雙眥欲裂。
我頭皮發麻。
看這樣子他明天定會奏請皇上杖斃了我。罪名是大逆不道,嚴重損傷皇室顏面。
阿朗站起來:“相請不如偶遇,聽說蘭軒的茶很值得一品,今天由我慕容朗作東,林大人請——”
真是聰明的孩子。
對着林嶽古板方正的臉喝茶閒聊,十分挑戰人的神經。
我笑道:“這次跟着林大人沾光,蘭軒簡非已是多時不去了。”
林大人的雙眼終於恢復成漂亮的杏核狀,他輕咳一聲十分方正地施禮,十分方正地答謝:“多謝世子。林某叨擾了。”
說罷靜侯一旁,等阿朗先行。
我吃驚地看着他。
原以爲他一定會拒絕的。畢竟朝中官員往往是不會與皇室走動過近的。更何況是向來以清明剛正著稱的林嶽?
這人今天怎麼了?我快步走近阿朗,心中暗自猜疑。沒注意這一來,林嶽竟是反客成了主,最後一個走出我的書房。
他連步子都邁得持重,一步一步,沉穩沉著。
有林嶽在場,走路都變得默無聲息,從容守禮。
我低着頭踩螞蟻。
踩到前園時,阿朗停住了腳步,像是突然想起來:“簡非,你身體不好還是在家休息吧,我與林大人同去,正好有些問題要請教林大人。”
“阿朗,不如讓林嶽自己去蘭軒,我們還是到書房……”
我猛然住口。
阿朗彷彿什麼也沒聽見,轉過頭看花。
池邊數株照水梅要開了,淡白輕緋,芳氣微吐。
園子裡一個走動的僕從也沒有。
唉,無人說話,只得我來。
“對不起林大人。簡非魯莽,冒犯了大人名諱……”
池中錦鯉看到了人影,全溫溫順順聚了過來等餵食。
“簡侍講,府上的魚叫林大人麼?”
什麼?
我擡了頭,回看林嶽。
這人靜靜注視着我,杏核樣的眼睛大而黑,話說得板正:“簡相沒有教你與人說話時,一定要直視對方麼?”
我傻瞪着眼,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這人今天越發怪了。
是知道那次止善樓的事了?
應當不會吧。
自南山書院回來不久,朝野上下已盛傳我外出遇險,被毀了容。我渾身上下黑黝黝,天天頂着面具去應卯,順帶接受無數含義不明的探測目光。
林嶽是四年前現身朝廷的吧,所以他應當沒見過我長什麼樣子。
嘿,他要是知道他的醉態全落入我眼中……還會這麼板板六十四的麼?
記得那天約阿敏,雅座裡他喝酒我喝茶,我極力說服他陪我前去北疆找宋言之。
阿敏嘴巴比蚌殼還緊,吐出來的卻沒一顆珍珠:“現在又沒外人,透透氣吧。”說着一把揭了我的面具,笑嘻嘻收進袖袋。
“也好。反正律法中沒有官員不得到酒樓飲酒的規定,林御使想管也管不着。嗯,這身道具現在也用不着了。”我笑着站起來除下煙青的官服,裡面是月色輕衫,無任何紋飾。
除下一切僞裝,乾乾淨淨裡外清爽,我長舒一口氣,坐在窗前。
阿敏小子目光從我身上移過,又變成了鋸嘴葫蘆,只知往裡倒酒不會往外吐話。
斜陽將頹,深藍的天在黃昏將臨時變得很低很低,似伸手可及。淡紫微灰的雲東一塊西一塊塗抹變幻着。
看浮雲自在,百般態度。
我嘆息一聲,自言自語。
“好一句‘看浮雲自在,百般態度’,”阿敏鐵樹終於開花了,放下酒杯笑問我,“林嶽整天臉孔板得密不透風,簡非,想不想看他那層面具裂開後是什麼?皇上是從哪兒把這人挑出來的?有趣。”
有趣?
我避他都來不及,有趣?
阿敏賊忒兮兮壓低了聲音:“剛纔看到他從樓下經過,我去把他誑來。一會兒你只管與他對聯,百則千則地對。你對不出,酒我幫你喝;他對不出看我如何灌醉他。”
哈啊?
低落的情緒立即高昂,想那小子頂多也就二十□□模樣,卻成天冬烘似的,如果他醉了……
我興奮地抓住阿敏的手臂:“等他醉得走不了路卻還有些神智時,我穿回官服戴上面具變成他眼中的簡非模樣,然後再好意送他回去,好不好?哈哈,看他以後還好意思百句千句地參我。”
阿敏手中的酒被我搖得七七八八,他眼中的笑卻盛得滿滿當當。
後來林嶽進來了,我變成阿敏口中的穆小弟;林嶽看看我,又看看我,答應對聯;
後來他醉了。官帽歪一邊,官服半敞開,十分乾淨漂亮的臉上全是輕輕的笑,拉着我反反覆覆說着話。
話模糊不清,手上的勁卻不含糊。等我掙開他,手腕處已青了一圈。
後來……
後來官服都沒來及穿就被阿玉拘到鹹安宮。我反覆申訴自己滴酒未沾,阿玉端坐着,清冷冷盯着我的手腕,看得我心中越來越沒底;
後來我火了,氣憤地大喊“我還沒與阿敏跑去找宋言之呢!”
他“霍”地一聲,活了。
也沒見他移動就被他抓到手中,要不是明於遠趕來,估計又要被禁足宮中半年。
再後來終於回到家……直到第二天黃昏我才從渾身痠疼中醒了過來。
唉,早知不回家。
混帳明於遠。
“三人站在園中參什麼啞謎呢?”
漫園的竹子清逸秀拔,三千玉碟綠萼梅盡露芳華,冰枝涵碧,疏影橫斜,他負手閒立在梅樹下,輕笑着看過來。
早春的風,微微的醺。
我嗆咳起來。
這人現在越發神鬼難測,剛剛腹誹了他幾句居然就冒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猶豫着是作爲續文的開篇,還是就以這篇結束此文。。。
似乎很多日子沒有見到你們了,祝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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