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燥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溼潤了起來,小雨潤了新泥,青石板上積着水窪,沈蒹葭揉了揉眼皮,入目便是一隻稚嫩的手掌,她心下一呆,看向四周。
眼前,四五個穿着灰白色門派服飾的少年圍着她,他們攔住沈蒹葭,“喂,倒黴鬼,你是不是沒有長腦子,說了你不能來鎮上,你竟然還敢來,這次是不是想要被吊在樹上三天三夜才能長記性啊?”
沈蒹葭本想狠揍這幾個不知輕重的少年,然而脫口而出的卻是更加稚嫩柔弱的聲音,“你們不許叫我倒黴鬼,我纔不是倒黴鬼。”
少年們哈哈大笑,其中一人扔了塊石子砸到她的額頭上,她疼呼了聲。
那人叫囂道:“還說你不是倒黴鬼,你害了鎮上這麼多人,剋死了你爹你娘還不夠,你還克大家,你不是倒黴鬼誰是倒黴鬼。”
“我要是你啊,我就找面牆撞死算了,反正活在這世上也是遭人厭棄,不如死了,早日魂歸幽冥,期待來生算了。”
沈蒹葭被他們欺辱,大庭廣衆之下,有許多人都看到了她,其中不乏有她見過,識得的人,然而那些人卻避她如蛇蠍。
他們看她,如看毒物。
難道一切都重來了?
沈蒹葭的意識漸漸被那憤恨充斥,她討厭這個世界,討厭這些厭棄她的人。她被這幾個仙門弟子吊在了鎮外一顆大樹上整整兩天一夜。
她精疲力竭,口乾無比,渾身上下都透着一個慘字,然而沒有人想過放她下來,那些人似乎也覺得,這是應當的。
殺了她這個災星也是應當的。
她的意識模糊卻又清晰,她記得這一幕,就是這一天,她的師父會救下她,將她帶到山上,摸着她的發頂,授她虛妄山的傳承,打開不屈從於命運的大門。
然而這一次,她等阿,卻遲遲沒有等到師父前來。她被烈日曬到嘴脣脫了一層皮,渾身冒了紅疹,她在樹上絕望的死去,屍首被老鷹啄得沒了面目,然而就算如此,也沒人幫她收屍。
她感知到身軀被老鷹給分屍,那入骨疼痛融入了她的意識之中,將她內心深處的怨氣一點點的激發出來。
她再醒來之時,是一個夜晚,江洋大盜因爲她不甚從樓上掉落下來的玩具而注意到了她,闖進了爹孃的客棧。那人殺害了她的爹孃,更想一把火燒了客棧,卻因爲她的黴運,被莫名倒塌的橫樑給砸死。
沈蒹葭就坐在客棧門口,看着街坊鄰居終於坐不住了,過來救火,看着他們喊她名字時,那憎恨的眼神。
她成了孤兒之後,就一直住在了鎮上的一個道觀中,偷一些貢品果腹,然而這一次,她因爲不小心衝撞了鎮長的兒子而被打斷了一條腿,最終病死在了牀上。
當她再醒來的時候,身邊的景象又換了,她成爲了一個家庭和睦的千金小姐。她是當鋪千金,家產豐厚,父母孩子衆多,但並不薄待任何一人,她照着最正常也最美好的命運而去,在十九那年被許配給了書香世家的二公子。
大婚當天,十里紅妝,全城百姓都來恭賀,她在洞房之內,等候着夫君前來揭開紅蓋頭。然而……她等到的卻是房屋轟然倒塌,一根碩大無朋的毛筆從天而降,將宴席,賓客,親眷,鄰里,統統給抹除。
毛筆所到之處,一切都將湮滅,她這才知道,原來她一直生活的僅僅是話本里的世界。她聽見天空中傳來作者的清楚的聲音。
“喜劇情節一點兒也不好看,重寫好了,越虐越好,反正也是背景板。”毛筆的主人將話本世界推翻,重新定義,沈蒹葭看着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回溯。
回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
這一次,她的父母被表親毒死,兄弟姊妹統統被賣掉,一夜之間跌落到了最底層,只能去破廟裡和乞丐搶飯吃。她十八歲的時候,遇見了書香世家的二公子,只不過,公子旁邊已經有了另一個名門閨秀。
而她,粗衣麻布,在上元燈節的時候,僅僅因爲將客人拿來漿洗的衣服洗破了一個洞,就被兩三人追到了河邊橋頭。推搡之際,她被洶涌的人潮給擠下了河,水花聲頗大。
相隔兩三步的距離,公子和名門閨秀正在賞燈,無人注意到她的落水,也無人在意。
她在這個世界中的分量,甚至比不過一棵鬱鬱蔥蔥的大樹。
難以想象的怨氣出現,一次次,一世世,每一個轉身,沈蒹葭都在遭遇着難以想象的事情,她也逐漸忘卻了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是沈蒹葭。
無間之間,光明不存。
甚至她的存在也在被一點一點的消磨,直至徹底陷進去,成爲無間的一部分。
就在一切都將消失的時候,無邊的黑暗之中,她突然聽見有人在喊她。
一聲聲,一聲聲的。
“師父。”
“師父,你快醒醒。”
“我?你在喊我?”
那聲音似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是我師父沈蒹葭啊,還能是誰!”
沈蒹葭?
沈蒹葭!
她突然從黑暗之中掙扎了起來,在潑墨一般的世界裡,站了起來,四面八方出現了她所經歷的一幕幕場景。有年輕弟子嘲諷她,有乞丐爲了一個饅頭圍毆她,也有燈會橋頭,冷漠的凡人們。
只不過這一次,沈蒹葭看着這些,並不理會,她目光平靜,向前走去。眼前突然現出火海一片,她毫無恐懼,踏了進去,旋即被燒成了灰燼。
再一次睜眼之後,沈蒹葭出現在天祁大街之上。緊接着,她看見賀景雲手握金鱗劍,瞳孔失去焦距,身上冒着黑氣,而他對面,小藍雙眼泛白,手中握着催生出來的枝條,倆人身上都有傷勢,顯然剛纔已經打過了。
賀景雲不由自主的催動金鱗劍,劍氣瞬間漲了起來,即將落在小藍身上,而小藍手上的枝條也直直地對着賀景雲心房而去。
危急時刻,一柄油紙傘橫在空中,擋住了倆人的供給,而沈蒹葭受到這兩股力量,“噗”的一下吐出兩口血來。
“他大爺的,真狠,等你們倆醒了,我再收拾你們!”沈蒹葭隨意的擦了擦嘴角血跡,“賀景雲,小藍,你們快醒醒,別打了!再打下來真出人命了!”
倆人陷入了陣法之中,當然聽不見她的聲音,連山被同時兩股力量鎖定,只怕再堅持幾個呼吸就要被打飛了。沈蒹葭擡眸,瞥見一旁賣小玩具的小攤。
她快步過去,從上面找了一個紅白撥浪鼓,搖了兩下,發出“咚咚”的聲音。
沈蒹葭唸咒:“太上玄玄,驅邪縛魅,雷音電鼓,保命護身!”
沈蒹葭:“賀景雲,小藍,你們給我——醒來!!!”
受到加持的撥浪鼓鼓面冒出一絲電光,清脆的鼓聲也變得雄渾無比。
咚——咚——咚——
三下之後,賀景雲和小藍倆人被生生從無間幻境之中給吵了出來,沈蒹葭喘氣道:“你們終於醒了,剛纔你們被拉進幻境裡在這打生打死的,差點將我打廢。算了,先不說這個,我們趕緊去找雲叢!”
小藍面帶歉意,小小的身軀,大大的愧疚,“恩!”
陣外,小妖們簇擁着山君身體,藍一同幾人趁機打坐恢復修爲,子初從另一邊走了過來,被蘇盼看見,“子初,你是不是還在擔心你師父,你彆着急,他們一定會安全活下來的,畢竟,還有那位在。”
子初點點頭,他看向陣法之內,隔着如此遠的距離,隔着逐漸濃厚的黑氣,他卻好像看到了沈蒹葭從無間幻境中醒來,且救下賀景雲和小藍的場面。
城內被黑氣遮擋,可見的範圍極小,很難辨別雲叢的位置。
小藍一連咳嗽了好幾聲,臉色十分難看。
沈蒹葭眯起眼,有些心疼,卻知道只有儘快解決掉雲叢纔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打鬥聲越來越近,不乏有城內修士被幻境迷惑了心智,因而對同伴動手,已經有不少城主府的侍衛已經倒在了地上。
兩個穿着灰色道袍,道袍上都繡着幾瓣桃花的女修正在互相攻擊,看招式她們是同門師姐妹,在她們附近,還有七八人正在打架。他們所有人的眼中都透着同樣的恨意,想要將在場衆人都給殺掉。
“咚咚咚”的鼓聲響遍整條街,那些人身形一滯彷彿被影響了,可是不過兩個呼吸,那些人繼續鬥了起來。
賀景雲沉聲道:“這裡距離毒陣中心很近,僅靠撥浪鼓恐怕無法將他們從幻境中喚醒。”
沈蒹葭心裡咯噔一下,看向手中小小的撥浪鼓,她搖搖頭,而後擡頭,“既然如此,那我只能使出我壓箱底的招術了。”
她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從儲物囊中拿出一個嗩吶。
這嗩吶上還綁着紅色帶子,看得出來,沈蒹葭面色還有些不忍,賀景雲看見了,說:“沈道友,你可是捨不得用?”
沈蒹葭一怔,心虛道:“不,不算吧。”
她握住嗩吶,猛地一吹,渾濁粗糙但又嘹亮的聲音出現,沈蒹葭在音律之道上沒有多少天賦,只能回憶當初老傢伙吹過的曲子。只是時間太久,她也記不太清,只能盡情的放飛自我。在這過程之中,她彷彿抓到了嗩吶的靈性,感悟到了音樂的真諦,飄飄然的若羽化登仙。
震天的聲響轟然而起,並且沈蒹葭越吹越帶勁,幾乎收不下來。
片刻之後,沈蒹葭突然被人用力一推,她打了個踉蹌,從那種忘我的狀態中驚醒。
原地,“轟隆”一聲,地面焦黑一片,彷彿被雷擊過。
剛纔還打生打死的修士們各自捂着耳朵,失去焦距的眼神也恢復了過來,至於她旁邊,剛纔推她一把的卻是賀景雲。
賀景雲脣角流下一絲血跡,神色驚惶。
沈蒹葭嚇了一跳,“賀道友,你怎麼受傷了?雲叢來過了?”
賀景雲平復下氣息,像是依舊沒回過神來。
已經有清醒過來的修士提前說了,“太難聽了,怎麼會有這麼難聽的曲子,要不是你同伴將你推走,你這曲子引來的天雷已經把你劈死了。我說這位道友,你莫不是這邪魔的同夥,想要藉由這嗩吶將我們給震死!”
沈蒹葭不服,她剛纔明明感覺靈感迸發,發揮得很好,“胡說,我師父曾說我這曲子一旦吹起來,全村人都要請我吃飯。”
一五短身材的修士吶吶道:“曲子一響,將所有聽衆通通嚇死,可不就是全村吃飯嗎。”
沈蒹葭:“……”
怎麼可能,沈蒹葭纔不相信,然而看着一衆修士的慘狀,她又心虛了不少。
雲叢自己也想不到陣法竟然會被天雷破開了一道口子,甚至連那些邪毒都被劈散了不少,露出了在城中心九層高塔之上的雲叢。
衆人目光所及之處,雲叢一身黑衣,手拿浮塵,滿眼的冷漠與陰毒。
看着這即將化作死地的天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