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後,人間,有一個叫做“鳴劍堂”的門派,門中徒衆皆以劍作爲主要武器,堂主司徒勝劍法超羣,他常用紫電寶劍對敵,素有“閃電一過人頭落”之稱,而其左右兩個副堂主,善使冰劍的韓風與善使火劍的紀雲,也都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這三人是結拜兄弟,素來同心同德,憑着默契的配合和牢不可破的友誼,終於將鳴劍堂打拼成一個大派,門中徒衆上千,聲望更是排在江湖各門派的前列。
打拼過後,便是安家,紀雲率先成了婚,生下一兒名叫“紀文龍”;韓風隨後也娶了妻室,生下一對兄妹,兄名“韓夜”,妹曰“韓玉”;唯獨大哥司徒勝由於種種原因未曾娶親,卻出人意料地收養了一個女嬰,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司徒雲夢”,爲什麼會取這樣一個名字呢?原來,司徒勝初見這女嬰時,只覺她周身似有云霧繚繞,小小的柔軀也發出一種幽然如夢的清香,司徒勝便憑此命名,收養之時視其若珍寶,然而除了他,卻沒人知道這女嬰真正的來處。
那一年,韓夜十二歲,雲夢不過十二,韓玉剛及十一,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人間各地突降奇雨,天空彷彿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滂沱大雨從中傾瀉而出,到了晚上更是狂風呼嘯、電閃雷鳴。便是在這樣一個夜晚裡,鳴劍堂韓副堂主的兒子韓夜輾轉難眠,由於各大門派之間有宴請,三大堂主領着家眷應邀前去,韓風的妻子秦氏因爲患病則只能留在門內修養,堂主們的子女則放在鳴劍堂內由門人看管。身爲小男孩的韓夜之所以睡不着,倒不是因爲害怕雷鳴,而是響雷陣陣,剛要睡着便被打醒。
“真煩!”韓夜用被子捂着頭,實在忍受不了忽而巨響的雷聲,氣惱地把被子掀開,從牀榻上下來,穿上鞋子走到門前,小手把門拉開,“呼”,一陣冷風迎面吹來,潮溼的氣息撲在他的小臉蛋上,這個面容有些清秀的小男孩忽然覺得有些無奈,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迴廊屋檐下那場彷彿永不停歇的大雨,心裡頭泛起一陣淡淡的寂冷。
小男孩正待回屋,忽而聽見旁邊屋裡隱隱傳來一個柔弱的哭聲。
“妹妹?”小男孩有些疑惑也有些擔心地穿過迴廊,走到妹妹韓玉房前,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敲了敲房門,大聲道:“妹妹,你還沒睡嗎?”
話音剛落,屋裡的哭聲很快停了下來,隨後,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響起,不知爲什麼,雖然外面風雨雷電之聲很大,但韓夜卻仍聽得到妹妹走路時細微的聲響,聲響漸近,“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穿着綠色衣裳、身形纖弱的小姑娘站在門前,小臉清柔,婉眉秀目,面上的淚痕尚未消去。
“你怎麼了?”韓夜朝屋子裡張望了一下,然後小聲對妹妹問道:“屋子裡有老鼠還是蜘蛛啊?”
韓玉搖了搖頭,溼紅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哥哥,道:“打雷,我怕……”
“原來你怕這個啊。”韓夜恍然大悟,秀眉一展,笑着拍了拍妹妹的柔肩,道:“別怕,哥哥在呢,有雷也先劈我嘛!”
“不要。”韓玉依戀地雙手挽住哥哥的右臂,眼中盡是驚懼,眉間盡是擔憂,她緊張地道:“雷要劈了哥哥,小玉就沒哥哥了……”
小男孩一怔,繼而會心地笑道:“好吧,我們都不讓雷劈,反正在屋裡它也劈不到。”韓夜天真無邪地笑着,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便看向韓玉道:“對了妹妹,爹出門時對我說,家裡無父,長兄爲父,叫我好好照顧你,你要是以後害怕或是被人欺負了,就跟哥哥說,哥哥會保護你的!”
韓玉看了看小男孩那自信的目光,不由地把頭靠在他的右肩上,柔眉一展,微微點頭道:“好的,哥哥對小玉最好了。”
被妹妹倚了一段時間,韓夜的右肩有些痠麻了,他本想掙脫妹妹的雙手,突然想起爹行前的話,便學起孃親疼人的樣子,用左手輕輕撫摸着妹妹尚未紮起的柔順長髮,溫聲笑道:“妹妹,時候也不早了,你是不是應該上牀歇息了啊?要是怕打雷,哥哥就在身邊陪着你,等你入睡。”
韓玉一聽哥哥的話,不禁開心地笑了,搖頭道:“不怕了,只要有哥哥陪着,小玉什麼也不怕了。”於是,韓夜哄着妹妹上牀入被,然後費力地拖了一張靠背椅過來,擺在牀邊,往上面一坐,將兩腿盤於椅子上,安靜地看着他那可愛的妹妹入睡。
外面風雨陣陣,雷鳴電閃,但韓玉現在卻一點也不害怕了,她轉過頭凝望哥哥那清秀的面龐,而哥哥也在用心地看着她,那種感覺,很溫暖,那種情景,很美妙。韓玉已然忘了一切,心頭只有一股柔情暖意揮散不去,她多麼希望這個哥哥能一直陪着她啊!終於,年輕的孩子還是敵不過睡意,隨着時間的流逝,小姑娘甜甜地入睡了。
“呵~!”韓夜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總算是把妹妹哄入夢鄉了,他也有點困了,想回去睡覺,便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悄悄把門拉開,身子跨了出去,在外把門關上。
“轟隆!”門剛一關,外頭又響起一聲炸雷,突如其來,硬是把韓夜嚇得把頭一縮,他心裡憤然咒罵這鬼天氣,同時也看了看住了十幾年的這個院落。院落很寬敞,佔地亦有十餘畝,四面高高的紅牆把它圍住,唯有西面牆上開了個拱門,拱門上方掛一匾曰“東苑”。西面有出口,自不能建房,只在拱門前橫建一面兩丈來長的影壁①,影壁上鏤空雕有一條猛虎,氣勢威猛;而東南北三面牆邊有七個房間,尤以東面那三間房最大,一間正對影壁,爲正堂,倚在正堂右邊的爲正寢,還有一間便是書屋,七間房由一條馬蹄形迴廊串着,迴廊與影壁包着的中間那塊地,上面有小徑、有竹林、有荷塘、有石亭,頗有些雅緻。
此時,雨水嘩嘩地從迴廊屋檐下傾瀉,彷如瀑布一般。那一晚的大雨,打得竹子擡不起頭,打得荷塘碎浪連連,要是這雨不停,再下個十天半月,只怕人間幾成汪洋大海了吧?不過,韓夜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外面的風雨他並不十分擔心,他在想:“下這麼大的雨,雲夢會怎樣?會像妹妹那樣哭嗎?”
韓夜越想越不放心,反正現在也睡不好,倒不如去看看她?於是,韓夜偷偷從他爹的房裡拿出一件藍色避水衣,這衣服的材質可不一般,據說由蓬萊島②上一種神奇的樹液所造,透氣不透水,披在身上就不必帶紙傘了。韓夜穿着那件大大的避水衣,衣襬已經拖到地上,袖子長出手臂三四寸,連衣的帽子幾乎要把韓夜的小臉全部遮住,一件大衣穿在一個小孩身上,看上是多麼滑稽可愛啊?
韓夜穿着大衣走進雨裡,大雨噼裡啪啦地打在衣上,果然一絲水也不透,不過這個小男孩並不覺得有什麼太過興奮的地方,因爲他已不是第一次穿這件避水衣了。小男孩繞過影壁,走到拱門前,忽然一陣冷溼的勁風迎面吹來,差點把他的連衣帽吹翻到身後,小男孩忙左手按住連衣帽的前沿,右手扶着拱門,逆風走了出去。
外面的風雨愈發激烈,放眼過去,卻是豁然開朗的鳴劍堂內部,此門派佔地千畝,正中央是議事大廳,東邊是練武堂和兵器庫,西邊是飯堂、澡堂、藥堂,南邊是正門,北邊是門徒的居所。而這北邊,三大堂主的住處呈東西北三角之勢,其他徒衆的小住房從東苑、西苑兩邊下來,各排三排,東西相望。一條寬敞大路連通着議事大廳與司徒堂主的北苑,兩旁住房建築便像臣子侍奉君王一般立於兩旁,頗有意境。
韓夜從東苑出來,右轉直往北苑而去,風雨之中,那小小的身影艱難前行,竟隱隱有些許的堅定毅然。小男孩來到北苑門前,此門也是一道拱門,上掛一匾,寫有苑名,正對拱門的也是一道影壁,不過上面鏤空雕着一條巨龍,威風凜凜,栩栩如生。繞過影壁,便是偌大的一個院落,院中建築格局與東苑無異,房間數目都是一樣,只是佔地比東西兩苑稍廣,迴廊與影壁之間有荷塘假山、石椅小亭,但最具特色的卻是那五顏六色、遍佈院落的花叢。風颳雨落,一地鮮花隨着大風擺動,掀起一陣陣彩色花浪,那倚於荷塘旁的小亭在鮮花波浪裡恍若一支不動的小船。
小男孩沒有心情看這些風景,只想往雲夢房裡去,他看了看東邊第一個房間,裡面沒有亮燈,小男孩笑了,因爲那是看管院子的門人老常的房間,平時他若要進來找雲夢,老常肯定是要阻攔的,也不怪這個門人,畢竟時不時有男孩往姑娘屋中跑確實不像話。韓夜繞過荷塘小亭,沿着花叢小徑往西拐,終於進到了迴廊的西側之中,望着前面房中傳來的淡淡燭光,韓夜有些許的興奮,便悄悄地走了過去。
就在那樣的風雨夜裡,突然,房中傳來一個嬌柔而略顯驚慌的女聲,道:“誰?誰在那裡?”
韓夜仔細一看,前方五步之遙,房屋的窗子正敞開着,燭光從窗中透了出來,而聲音的主人則正在那片燭光裡,柳月之眉輕輕挑起,晶瑩如玉的美目大大睜着,柔美的臉龐上寫滿了驚懼。韓夜先是一怔,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後,便又恍然大悟:他那一襲避水衣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頭上的帽子又遮着臉,任誰看了都以爲是什麼不速之客或者遊魂野鬼,身爲小女孩的雲夢如何不怕?
小男孩想到這裡便笑了,把連衣帽往後一搭,看向雲夢道:“雲夢,是我啊!”淡淡的燭光投在小男孩的臉上,映着他那清秀無邪的笑臉,竟是把窗前的雲夢看得入神了。但見那小女孩柳眉舒展、玉眸含光,似乎很樂意見到這個比她稍大的小男孩。
“韓夜哥!你怎麼來了?”暖紅的燭光裡,小女孩那雙映着火光的美眸如水波般閃動,小小柔脣輕輕閉着,似是有些緊張。
“噓!”韓夜趕緊側到窗前,把食指豎在口邊,示意雲夢不要說話太大聲,然後敏感地看了一下老常的房間,見那裡沒有動靜,這下才放心了,對雲夢道:“我好不容易纔溜進來,要是你把那老頭弄醒了,我豈不是又見不到你了?”
雲夢聽韓夜如此一說,便輕輕頷首,嬌小的臉龐泛起微微桃紅之色,她將上身湊近韓夜,小聲問:“你爲什麼來找我啊?”
看着小姑娘映着燭光的恬美面容,小男孩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撓了撓頭,道:“這幾天不知怎麼搞的,老是打雷,小玉她睡不着,我就哄她睡了,又擔心你也睡不着,所以……”
“所以就想來看看我?”雲夢很溫柔地說着,微低着頭,流波般動人的玉眸裡滿懷感動之情。
見小男孩微微點頭,雲夢心頭溫暖更甚,白皙無暇的俏面上泛起一陣紅來,但在紅紅的燭光裡卻不大明顯。小姑娘本想說着什麼,卻欲言又止,只能靜靜又略帶嬌羞地看着窗外的小男孩。
小男孩被盯得愈加不好意思,下意思地想緩解這種看似糟糕的情況,於是便用手指了指屋檐外的夜空,道:“雲夢,今晚的雨好大,你說是嗎?”
“嗯?”雲夢微微睜大了玉眸,順着韓夜的手看過去,只望見空中的瓢潑大雨嘩嘩落下,忽然間,她眉間生出一絲憂愁,晶瑩的目光帶着幾分哀傷,口裡喃喃道:“這樣的雨,何時是個盡頭啊?”
是啊!這連綿不絕的大雨什麼時候才能停呢?屋內的小女孩和窗外的小男孩遙望天際,眼中雖是一片茫然,對於這場無盡的雨,他們沒能力也沒興趣去解釋。而黑夜,卻從兩個孩子的身邊悄然逝去……
司徒雲夢的擔心也不知是不是多餘,但幾天之後,天空便迴歸了原有的青藍,雨水停了,溫暖的太陽掛在高空之中,先前的陰霾也蕩然無存,一切,又迴歸了原色。
年輕的孩子對於晴天總有些心怡,這天,小男孩韓夜帶着妹妹韓玉在鳴劍堂裡轉悠,不知不覺來到了議事大廳旁,這議事大廳由青磚堆砌,屋頂四角翻起、各雕龍頭,中央如尖峰突起,上插一把七尺塵封的寶劍,曰“太阿”,是司徒勝於山中偶得,因爲沒人能揮得動它,便將它插在屋頂作鎮堂之寶。韓家兄妹沿着議事大廳外的十二級臺階緩緩而上,直達大廳門口,但見廳內寬敞無比,面積似乎比東西北三苑加起來還大,內立二十根頂樑紅柱,每根柱子都需五人合抱,門前的一條長長的紅地毯直達一張紫色檀木座椅前方,地毯兩旁,兩排靠椅相對而立。越接近那紫檀椅,兩邊的靠椅就越顯華貴,到了最近處,只見左右各有一紅杉木椅,那當然是韓風紀雲二人的座椅。此時,這些椅子上皆已坐滿了人,那些人面色凝重,看起來在開一個很重要的會,由於前幾日各門各派的宴請已經結束,鳴劍堂的大人們帶着一絲疲倦趕回了自己的堂中,不過他們還不能休息,因爲武林各派對他們鳴劍堂有所安排,因此他們也只能在這議事大廳中招來門衆商議。
“豈有此理!”坐在紫檀座椅上、身穿紫色錦衣、長着絡腮鬍須的高大男子大喝一聲,怒拍紫檀木上的扶手,登時,大廳中的人便噤若寒蟬、戰戰兢兢,倒是在大門口露出兩個小腦袋的韓家兄妹還饒有興致地偷偷探着裡面的情況。
“八卦門和巨鯤幫無理取鬧也就罷了,想不到神武寺的了塵那個禿驢也來攪和!”絡腮鬍須的男子抖了抖紫色錦衣,面色極爲不滿地探頭對衆人道:“那索命閻王是何等人物?連我也沒把握能抵擋他數十回合,單讓我們一派來收拾,造成的損失誰負責?”
坐在左邊身穿紅色綢緞的男子,身材微胖,八撇鬍子有些微微上翹,卻聽他義憤填膺地道:“大哥所言極是!尤其是那個了塵和尚,簡直就是個混賬!”說着,他右手一指外邊,怒道:“那傢伙的師弟被人家害死了,自己不去報仇,硬把我們推出來做什麼!”
二位堂主的一番話說得在場的人個個面有不平、爭相議論,這時,右邊的白麪男子說話了,他身穿一襲藍色長袍,身形略瘦,手託着下巴,似是思考地道:“這說不定也是個機會,倘若能將他一舉擊斃,我們鳴劍堂的名望自然上升不少。我認爲,只要做好精密部署,那索命閻王縱然武功再高也未必逃得掉,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紫檀椅上的司徒勝聞言,眉頭一皺,合上眼來思考了良久,接着便眉目一展,微微頷首,向站在身旁沉默不言的那個道士問道:“玉泉道長,你意下如何?”
玉泉道長身穿深綠色道袍、手執拂塵,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山羊鬚,面帶幾分笑意,說:“貧道以爲,韓副堂主所言甚是,只是……”
司徒勝恭敬地問道:“只是什麼?”
道士彎彎的眉毛略爲舒展,一雙三角眼微微合攏,牽動了眼角的魚尾紋,但神色卻是十分地和悅,只聽他道:“只是那索命閻王十分狡詐,我們辛苦設局,若被他一眼發覺、藉機逃脫,那就功虧一簣了。”
左邊的紀雲迫不及待地問:“那該怎麼辦?”
司徒勝看道長那神采奕奕的目光、胸有成竹的表情,微微笑道:“道長如此從容,莫非已有良策?”
道長呵呵一笑,手上拂塵往後一搭,左手摸了摸黑色鬍鬚,道:“良策倒是談不上,那索命閻王不是專幹收錢索命的勾當嗎?我們派一個不知名的門人喬裝打扮,出高價請他來鳴劍堂殺人,並告知他一些有關鳴劍堂內部的假消息,以他自負的個性,很可能會來,到時我們便在鳴劍堂里布下天羅地網,不信他不伏誅!”
“嗯,此計甚妙。”待道長說完,司徒勝撫掌笑道:“料他做夢也想不到,幹了一輩子無良殺手,有一天會栽在這上面,哈哈!”
議事大廳上衆人見狀也齊聲叫好,司徒勝便開始興奮地給手下們佈置分屬任務,那口吻竟是勢在必得一般。不過,門口那兩個小孩對於這種江湖大事卻不感興趣,越聽越覺得無聊,於是便轉身離開了議事大廳,繼續到鳴劍堂其他地方轉悠起來。
註釋:
①“影壁”——也稱“照壁”,古稱蕭牆,是中國傳統建築中用以遮擋視線的牆壁。《西遊記》第九六回:“門裡邊影壁上掛着一面大牌,書着‘萬僧不阻’四字。”《紅樓夢》第三回:“﹝甬路﹞北邊立着一箇粉油大影壁,後有一箇半大門。”
②“蓬萊”——出現在崑崙之後的神仙之所,與方丈、瀛洲並稱“東方三仙山”,後更有蓬萊仙島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