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簡隨雲,長髮如瀑,衣袂翩翩——
換了衣服?
風吉兒眼神一閃,見那襲衣衫同之前的長袍款式雷同,只是顏色更淺,有些近於白色,卻又不是完全的白,就好像是……
她的眼角餘光瞥到了另一種顏色,調眼看向唐雲引——
對了,就好像原本的那種淡清色融合了唐雲引現在身上的這鐘月白色,二者合一,便混成了更雅、更飄逸得淺淺的青。
青雪半透明,盈盈婉轉間,便是現在的簡隨雲。
等等!
簡隨雲的手裡似乎比進去前又多了件東西?
的確是多了件東西,雖然只是一隻普通的木盒,但卻絕不是簡隨雲帶進去的。
院裡會有什麼人?簡隨雲進去後都做了些什麼?那隻盒子裡又有什麼奧妙?
風吉兒有了更多的疑問。但身旁的唐雲引卻依然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只是微擡起眼,將視線在簡隨雲跨出門檻時便投了過去。
望得依舊淡而從容。
“隨雲,三件事已做完,咱們該道別了!”門內,跟出的是先前攔路的女人。
她一手立掌、一手撐拳,笑意濃濃地舉在胸前行了個痛快的江湖禮,說到此處,看了看臺階下半掩在車簾內的唐雲引與風吉兒。
“不過,隨雲呀,你可別忘了在這洛陽城的千家萬戶中有一間屋子是爲你留着的,那屋裡的桃紅,我十三娘會派人日日來打理,日日來澆灌,好叫它們都完好無損的等着你回來!”
“呃。”
風吉兒微眯的眸子又睜大了。
“駕!”馬伕揚鞭——
終於,再度起程。
車廂內,又復平靜,坐着的三人均無語,只有七寶“滴嗒,滴嗒”流口水的聲音。
它已過足了酒癮,正歪坐在茶盞中,溼漉漉地將頭靠在茶盞的邊緣,瞬也不瞬地斜睨着唐雲引。
一邊睨,還一邊笑,那笑怎麼瞧怎麼像色眯眯的模樣?
風吉兒恨不得一拳打扁它的頭,如果不是十分確定這是隻公猴子的話,她真懷疑這是隻犯花癡的母猴。
但她現在顧不上這個,心神基本都凝在那兩件簡隨雲的行李上,紫色的包裹與後來出現的木盒中會裝着什麼?
琢磨間,馬車很快駛出了洛陽城,上了城外官道。而大道平坦,車伕連加幾鞭,立刻風馳電掣。
車行約兩盞茶功夫,突然——
“公子,有人攔車。”車身又是一震,車伕稟報。
又有人攔車?!
意外中,風吉兒瞟到那兩位仍是淡若清風而她又離車簾最近,最重要的是她的好奇心又被挑起,便立刻挑起車簾——
一個很年青的女人!但見入眼處一團火紅,立於綠色織蔭中,就像一朵榴花炸開在那裡,將熱力逼放!
而那是一個着紅色勁裝的少女,體形健朗,棱角分明,滿臉朗日般的笑,肋間還跨着柄二尺短劍。她是誰?
“高人,咱們又見面了。”少女在看清車內的人後,笑容不變地躬身——但她的眼於低垂的頭顱中微微擡起,視線定在車內的一個點上。
又是爲簡隨雲而來?誰都能看得出對方所盯之處正是簡隨雲的身上!
而簡隨雲本在閉目凝神,此時張開眼,回視車外的少女——
“高人,我家先生有請。”少女的身子躬得更低,臉上明媚的笑讓看着的人心中也像要升起一輪太陽。
這一次,簡隨雲沒有很快做出迴應。
即使她淡然無波的眼中依舊不顯山露水,但她似乎真得比平時有那麼一些些的遲緩?
風吉兒憑藉老道的江湖經驗與直覺判斷出這一點。
“高人。”少女再喚,始終保持着那個姿勢,聲音中透出一種堅持。
風吉兒從剛纔就在思量“高人”這個稱呼,現在更是緊緊打量着簡隨雲。但見茶香過處,簡隨雲動了!她動,便意味着這輛車又要被耽擱行程!
馬車被引到了大路旁的一條折道上,而折道通往一處密林邊。
那個少女將簡隨雲請進林中後,很快又返出守在林邊,並且一隻手始終把在腰間的短劍上。
似乎並不希望別人再跟進。
於是,唐門的車就停在距林十數丈處,看不到裡面,也聽不到裡面的動靜。
“木頭中的木頭!”風吉兒再瞟一眼唐雲引,並且咬了咬嘴脣。如果不是跟着這麼一個呆子,她一定會想辦法避過那個丫頭的耳目,溜進林中瞧瞧裡面到底有什麼乾坤!但現在,她顧全身份,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任憑好奇心像海水起潮一般狂泛,並將她淹沒。
林內,鬱鬱蔥蔥。
一個不太大的空場中,有一車一人。
車,是烏篷馬車;人,是會讓人眼前一亮的人。
長身而立,衣衫淡雅,那個人摺扇輕搖間不顯半絲浮滑,卻散發出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東西。就彷彿是那裡有一波古井,雖有無邊的深沉、安靜,卻在最底最底的深處反映着羣星集聚的璀璨。
“你,來了?”他在笑,笑眼中卷着歡愉的千層白浪。
簡隨雲也笑,笑仍然如花開即落,並已停步,立在了入林處。
離對方不遠也不近。
“想問,你是否真來自‘山外山’的‘洞中洞’?”他的眼看着她。
“這次比上次多一句‘高人’。你,已確定我的來處。”她回視他。
“果然是你!”他似乎更加歡愉,幾番苦尋,終於尋到了你。
“尋我無益。”她淡淡回言,而她的回答他似乎並不意外。
“姑娘,在下知你不喜插手身外事,但這件事事關天下!”
“天下何其大?”她又微微一笑。
他眼裡的笑意卻逐漸褪去,“是,天下何其大,世人何其衆,但這件事,非姑娘不可。”
“你,同樣可以。”他們的話就像某種禪語,雖無明確的指示,卻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在下所學,皆爲安邦定國之能,也自負天下無幾人能在此中勝過在下,但此次要遇的劫,在下恐力有不及。”
“不及,便不去管,盡力爲之。”
“盡力爲之?”他搖了搖頭,“在下是想盡力爲之,但且不談在下的抱負是否能成真,只談這天下若真有變局,禍亂的會是蒼生百姓。”
“世間變遷,自有定律。”
“的確,古往今來,歷代歷朝的更替都有它不可挽回的必然的現律,但若能夠避免,也是造福無數,何況此次禍及的可能不只是廟堂,還有江湖。”
“江湖從來多事端,不足不奇。”她的回答仍是簡單。
而他的話越來越多,“姑娘,恕在下實言相告,在紫雁山一亂中,朝廷本有意將所有江湖人一網打盡,若非姑娘當時突然出現,江湖,也許已不是現在的格局。”
“人人皆爲七色花而去,朝廷也不會輕易改變江湖的格局。”簡隨雲的眼裡透出一種明瞭。
“原來姑娘將這些也看得分明!”他的眼中一亮又一暗,不錯,朝廷本也是聽聞了傳說,對世間是否真有七色花一事存在疑慮,連派幾路暗探打入江湖。在確定了的確有人看到過七色花瓣的花後,對於它會落於江湖人之手頗爲忌憚,纔會派大內高手前去。
而隨後布兵中州省附近,是想趁江湖人爲奪七色花自相殘殺時將其剿滅,但意外出現的幾批人也讓原本的局勢更加得難辨,便臨時撤消了殺令。
忽然,他看到了簡隨雲的眼裡浮上了些似笑非笑,不由停頓,隨即又微微一笑,他接續前言,“姑娘應該是對皇家真正想得到七色花的目的不以爲然。七色花在傳聞中有克解百毒、延年益壽、起死回身的奇效,皇帝是一朝統治者,權頃天下,享有了世間人所沒有的富貴後,便想着怎樣能永坐江山、壽與天齊!從始皇帝贏政派使出海外求仙丹開始,每朝每代的皇帝無不想着真能萬歲、萬萬歲,姑娘淡看世間,自是不恥皇家出兵的真正緣由。”他搖了搖摺扇,“不過,原本只是中原江湖內的一場奪寶戰,卻連異族人也聞風而來,除了草原上的箭手外,另外一批身材矮小的來客也頗有來歷,還有裡應外合的灰衣人,都是萬中挑一的高手,朝廷若再擅自動作,難免會牽連甚廣,而那時再改變中原武林的格局,也許正中了有些人的下懷,反會使天下亂得更快。
畢竟,七色花寂寂千年,爲什麼會在一朝間便聞名天下。並且幾乎所有人在同時間突然都知道了它以及它的藏處,還聽到了關於它的種種神奇功效,引得多數的江湖門派俱都參與了進去,殺了個亂七八糟。
那種手段,極像是有某種勢力在背後謀劃着。
但即便不加速江湖的分裂、覆滅,趨勢卻已有,江湖紛紛,外族蠢蠢,當朝者又少不更事,敦厚軟弱,致使權相當朝,多年來早已朝綱不振,神州動盪也就指日可待,屆時百姓必將陷水火之中,姑娘。”
墨海汪洋是他原本沉靜的眼神,而今,那眼神更加深邃,語音中也有着千斤之重的深沉。“姑娘雖現身紫雁山中,必不會像那些人一般是爲奪七色花而去,而姑娘冷眼旁觀,也定當看出了當今局勢,天下欲亂,姑娘是扭轉天下格局的關鍵。”
如果此時,有旁人聽到他的這番話,定會驚然變色!
畢竟,現在的天下仍是太平。他的話足以有惑亂人心的大不敬之罪!
但君子治未亂之亂,天下間,真正能統觀全局,洞悉未犯之禍的人又有幾人?
這次簡隨雲並未回話,長髮於風中微揚,眼神卻似乎更加得淡然了——
“姑娘,在下雖料得天下必亂,入廟堂卻甚晚,格局已定,而在下無法在亂前左右當朝者,只能盡全力去化解,若姑娘能出手相助,平息一場危機,是蒼生之幸!是百姓之幸!是東方瑾的幸!”
他,彎下了腰,衝着簡隨雲一躬——
他,微垂下眼,衝着簡隨雲鄭重語。
彷彿,輕跳的林風在此時也被薰染,翠綠的村影也變得凝重。
而她,眼神悠悠,好像是立在莽莽山頭,周身涌漾一種難以捉摸的、飄忽的氣息。
讓人難以確定,她的回答倒底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