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是我——”
那雙笑眼彎彎,不是他,還會是誰?
唐盈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下意識地想退出這條船,但已遲,身後就是簡隨雲,而她們都已在船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懷疑,嚴重地懷疑,甚至有些不相信這個人曾經離開過她們。
“遊山玩水,再愜意不過的事——”對方拋開草笠,讓出了一片地方,樂悠悠伸出手臂,“坐——”
艙內有張桌,不大。
桌面置着幾碟小菜,不多。
但那菜色紅、黃、綠搭配着,極爲清麗,當中一隻盤最是寬圓,正被一隻器皿倒扣着,看不到盤中是什麼。而桌邊立着一隻歪脖子的高腳壺,顯出幾分隨意,隨意中又有幾分情趣。
就是這份情趣,讓唐盈實在的有些不舒服,眉已高高挑了起來。
“艙篷不高,也很窄,姑娘打算一直立着?”那人瞅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簡隨雲,眼睛眨呀眨。
唐盈有些尷尬,這裡的確不適合立着,她如果不往前走,簡隨雲便不能入內。簡單地說,她現在正擋着路,不完全是她自己坐與不坐的問題。
於是低下眼,俯身向前,坐於方桌一旁。
簡隨雲收傘,入內,一切都顯得從容舒緩,平靜無波。
“你,來此也是爲了遊賞風景?”唐盈有意無意地坐於對方的下手,而簡隨雲便只能與那人面對面而坐,另一邊則是一方小窗。
那人不答反問,笑嘻嘻指了指艙外的小爐,“姑娘,火上是什麼?”
“食物。”唐盈的眼眯了眯,這與她的問題有何關係?”
“姑娘應該能嗅得出是什麼食材。”
“氣味香濃,極似魚的鮮味,不過——”她不由再仔細辯聞,“不過,又不似通常的魚材,鮮味中多了些酸味,還有一些甜味,還有……”
“還有什麼?”那人的眼裡,酒波似溢非溢。
“還有,似乎是一種藥材的味道……”那味道並不好確認。
“呵呵,簡,這姑娘好嗅覺,對藥材極爲敏感……”那人又盯着簡隨雲,白牙露了出來。
簡隨雲微微一笑,不語。
唐盈勾了勾嘴角,她從小與毒物爲舞,對藥材自然不算陌生,可她偏偏也不太確定那鍋中到底有什麼藥味。畢竟那味道極淺,混在其他更強烈的味道中。
正在此時,船身突然一晃,艙外傳來人語,“小哥,老朽回來了,咱們這船是要開了嗎?”
唐盈早已聽到有人接近,看去,只見艙外多了個老翁,一身蓑衣,頭戴斗笠,背微駝,臉上像被車轍子攆過一般,遍佈着數不清的皺痕。膚色黑裡透紅,看起來像是慣受風吹雨打的,而兩隻手已把在了船槳上,笑呵呵地望着他們。
莫非,這一位纔是漁船真正的主人?
“老哥,回來得正巧,來了兩位客人——”艙內的那一位執起了桌上壺,無時無刻不在笑着。
“原來有客人,怪不得小哥今早上船時,有魚兒蹦到了船上,那是要向小哥報喜哪!”老翁彎身向內瞅了瞅,話說到這裡,眼睛看到了簡隨雲,立刻張大了老眼——
唐盈聽着好笑,竟然有魚能從水中跳到此船,難不成那火上的魚就是因爲這樣,才成了下酒菜的?
“老哥說到魚,這到是更巧了,二位客人一上船,這魚也恰恰能下火了——”那位將手中的壺伸到簡隨雲面前的碗前,注入——
“魚好了?呵呵,老身爲小哥效勞了——”老翁拔回注視着簡隨雲的目光,利落地解下蓑衣、摘下斗笠,鑽進了艙篷。
這艙內本就不寬裕,他的進入迫使唐盈不得不憋起一口氣,縮緊了身子,讓那位體形寬大的老人從她旁邊擠過去,然後,就看着那老人笑呵呵的將爐上的東西給端了下來,並且在入艙後,起入了一道魚盤中,接着——
她便看到了兩條魚!
魚身完整,魚體通紅,顏色極爲搶眼,而魚湯內浮着的除了蔥蒜與其它一些配料,還有——
“兩位,這可是這位小哥一大早就開始親手做的長壽魚,呵呵,長壽魚可是俺們這裡的名菜,小哥竟然將長壽魚用了新做法,這菜型不變,卻多了許多湯料,讓老身看着也稀罕——”
原來是枸杞!
唐盈看到了答案!
枸杞,在傳統醫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其藥用價值備受歷代醫家的推崇,是傳統名貴中藥材和營養滋補品。但藥味並不濃,怪不得她雖能嗅出一些藥味,卻難以辨出具體是什麼,如果換作常人,根本聞不出這種味道。
而這個人竟然親手下廚?
會下廚的男人,並不多!
肯下廚的男人,也不多!
而既會下廚,又有一手好手藝的男人,更不多!
“你準備了三隻酒碗?”她看着自己面前那隻碗,似乎是玉碗?
“姑娘如果覺得不夠,艙內還有——”男子笑眯眯。
瞪他一眼,如果這傢伙不是有備而來,桌上怎麼會剛剛好就有三隻碗?近日,總是用碗喝酒,反倒覺得杯子陌生了。
但此人莫非會神機妙算?她們只是臨時起意而來,雖然遲早會到這小浪底看看風景,卻沒提前決定好要在今日來。
更難以理解的是,這魚要做下來會費一番時間,就算他一路悄悄跟着她們,也絕不會再有時間去做魚。
“長壽魚,由黃河鯉魚加上枸杞子共同烹製而成,鹹、甜、酸三味俱全,姑娘,再配以這蘭陵美酒,人生至樂,不過如此,呵呵……”那個人咧着嘴,已將壺傾到唐盈面前——
唐盈便見那隻壺除了歪脖子外,壺肚上繪着彩釉畫,細一看,竟是個腆着肚子、搖着扇子的漢鍾離,而且還是一個倒臥在巨松下,咧着嘴的漢鍾離!反把那個仙人顯出憨態可掬來,卻又有仙風道骨。
漢鍾離是“八仙之一”,逍遙自在,如果面前這傢伙長出個大肚,粘滿了鬍子,怕不也是這副德行?
唐盈不由地瞅瞅對方的腹部,可惜的是這傢伙偏就毫無贅肉。
“黃河鯉魚?這裡不是黃河。”她的眉幾乎已挑到極限。
“姑娘以爲我是烹了那條跳來船來的魚?呵呵,此處的魚雖也鮮嫩,比起黃河中的來說,還是差了幾分,這盤中可是正宗的黃河鯉魚。”對方顯然知道她在想什麼。
“黃河離此不遠,但也不近。”
“若想帶幾條來此,並非難事。”那人對唐盈的挑釁仍是不以爲意,看了看角落裡。
於是,唐盈也看到那兒有魚簍,還有一件類似魚簍,但並不露水的器物,而那器物就是盛放黃河鯉魚來此的傢俱?
“兩位貴賓,這長壽魚可有來歷,說是那東漢的光武帝有一年春天,到了俺們這黃河之濱的邙山。見那裡山青水綠,景色好,正看得入神,突然一條金色鯉魚躍出水面,那魚通體泛紅,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光武帝看着喜歡,便令人烹製。
下面的廚子哪敢不從?便使出秘技,加上枸杞子等物做出了這道長壽魚,此菜除了有鹹、甜、酸三味,可是極有藥性,聽說常吃者長壽,而那光武帝當時用了,便覺精神一振,勞累之感頓消。後來呀,這魚的做法才漸漸流入民間,成爲洛陽的一道名菜。
而這位小哥竟然能將之改良,說是如果配湯料會更可口,這不,兩位貴客看到的這道菜,既有傳統長壽魚的做法,又有新意在裡面,呵呵,這男人做菜,原來比婆娘們更地道,更有手藝……”
老翁樂呵呵的插進話來,說得比做的人還有興致,只把唐盈聽的有些失神——
她正欲再說些什麼的時候——
“三小姐。”
船外又有人來了。
看出去,是唐門子弟,只有一個,無遮無攔地立在細雨中,躬身平舉着雙手,手中端着一物。
唐盈蹙眉,這些子弟向來隱於暗處,幾乎不會主動現身,即使有急事也會發暗號引她離開,就如昨夜那般,但從未像這樣。莫非又出了什麼事?
遂不再猶豫,起身出了艙外,不待問話,那弟子便又主動稟道,“三小姐,掌門的信。”
這次換大哥來信?與昨夜那封相隔不久,看來是祖父發信後便又加急而來。
立刻接過,展開,又是寥寥數語,但這一次她不僅僅是變色,而是手間輕顫,眼裡也在發顫,“祖父他……他老人家……”
“三小姐,掌門有令,一切等到三小姐回去後再行商議。”
唐盈的手不自覺加緊,揉皺了信的邊緣,而雨水也漸漸模糊了上面的字跡。
“你等在周圍待命,隨時上路——”她交代一聲,那人立刻退去,而她回身重入艙內。
這一次,她的心情複雜,看着已在爲自己斟酒的那個人,決定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道出自己的疑惑——
“閣下出現在這裡,有些奇怪。”她的眼直直盯着那個人。
“哪裡奇怪?”那人不慍不火,笑得快活,“似乎說過我做魚的手藝不錯,姑娘今日可與簡一同嚐嚐——”
“這就是你等在此處的目的?”
“呵呵,姑娘又把我當碩鼠來看了——”
她是恨不得一腳踢走她,但她不能。“你五日前,才與我們分開。”
當時,他的離開似乎是有事要辦,怎麼會這麼快又遇到一起?而且還是遊山玩水而來?
“姑娘何須懷疑,兩日前我尚在千餘里外,兩日後纔到了這裡,原來你與簡也在此處,看來,老天要安排我們相遇,是想躲也躲不過的——”
唐盈怔了怔,她怎麼瞅着這一位似乎帶了點壞壞的笑?
“兩日前你在千餘里外?”
“比千里要遠些,將近兩千裡——”
“近兩千裡?那一來一往間便是四千裡,而你竟在短短四五日內就往返一趟?”
“呵呵,不錯——”
“莫非你長着雙翅?”
“姑娘,就算我長着飛翅,但真打個來回,也該累得爬在哪處地方歇着了,怎還能在這裡遊山玩水?”
“的確,所以我奇怪。”
“姑娘忘了,馬可以代步——”
“喔?普通的馬,怎麼可能有這般神速?難道你連着跑死了幾匹良駒?”
“我有匹好馬,只有一匹。”
“好馬?什麼馬竟然能日行近千里?”
“汗血寶馬——”
唐盈突然不語了。
汗血寶馬世界上最古老的馬種之一,傳說那種馬高大、清細、勃發,速度快、耐力強,在歷史上多作爲宮廷用馬。民間極難有人得之。
而在漢武帝時,此馬更被漢武帝稱爲“天馬”,得到極高的重用。漢武帝甚至爲奪取大量“汗血馬”,與當時西域的大宛國發生過兩次血腥戰爭,付出無數人命纔將“汗血馬”引入華夏。
但汗血馬自漢朝進入我國,直到元朝,曾興盛上千年,後來卻突然消失無蹤。有人曾說過,那是因爲寶馬的良種引入後,經過雜交、改良、回交,然後消失!
今朝,已難覓汗血寶馬蹤影,甚至可以說,已經絕種!那種馬便漸漸成爲史書上的傳奇,伴着傳奇的說法是,那種馬能夠“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普通馬匹只能日行三百里左右,這是多大的差距?
此人卻說他有“汗血寶馬”,實在難以相信,可她將這個疑問保留,似乎什麼事發生在這個人身上,都有些可能性了。
“有機會時,定讓姑娘瞧瞧我那老朋友,可惜它現在累了身子,正好吃好睡着——”那人在唐盈思索的空當,笑呵呵地將桌上的菜重新佈置了一番,就差哼兩曲小調了。
“老朋友?”
“好馬,夠格當得上朋友,我和它,認識的時間不算短——”
這個人與馬做朋友?
“你快馬而來,莫非現在要辦的事就在這附近?”
“姑娘想遠了,聽說洛陽有個花會,而此次的花會有些不同,哪個男人想放過此次機會?我是個俗人,便拋下手頭的事趕來湊湊熱鬧——”
唐盈眉頭一皺,“你爲選仙大會而來?”
這個人真是爲看羣集的美女而來?
更重要的是,那選仙大會竟然能傳到兩千裡外?
“正是——”他直言不諱,對於唐盈立刻帶了色彩的眼神不以爲意。
唐盈只覺有些心煩意燥,但她再沒有想問的問題,看向了簡隨雲——
簡隨雲微微笑着,也在望着她——
“此去,需謹慎——”
淡淡的話,只有五個字,卻已是在向她告別。
鄭重地點點頭,她,不能再留連,旋身,走出艙外——
掌船的老翁早已退出,重新披上了蓑衣,看着她出來,笑呵呵的打招呼,“姑娘要走了?”
又點點頭算是迴應,簡隨雲不是任何人能隨意傷害得了的,何況暗中還有一個殺手之王,她應該放心。再看看四周,那殺手之王現在可仍在附近?如果簡隨雲與那男子上了水面,他可還能跟得上?
甩甩頭,不去想,下船走了幾步後,又回頭——
此時,是她最不願意離去之時!而此時,卻是她不得不離去之時!並且會一路急趕!
當再看到那些弟子時,她冷靜地下了一個命令——
“你等傳書於各方弟子,凡看到二公子者,便帶口信於二公子,只說洛陽花會便是。” WWW¸ тт kǎn¸ ¢O
“是——”
有弟子領命而去,其餘的人,則隨着她一同離開——
這一次,她將不再獨行,爲了自身的安全,也爲了能順利趕回唐門,她將攜衆人一同上路。那些暗中的殺手在人多時想下手,也會難上幾分!
而水邊漁船上——
“小哥,要開船嘍!”船家一聲喊,手中一用力,水面便被破開,船身平平向前滑去。
但見,一葉小舟,蕩着雙槳,駛入漫漫煙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