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染紅了波面,只剩一線——
擱雨初晴後,尾尾游魚清晰可見,在飛速而行的雲下,一條又一條不時地躍出水面,濺起浪花點點!
沙洲上,幾隻白鷺也冒了出來,悠閒自得地捕魚、梳理羽毛,單腿而立,將頭插進自己的翅中,任夕陽暈染了它們的白羽,絲毫不在意簡隨雲與那男子的出現。
似乎這樣兩個人,影響不到它們!而他二人,並肩立在岸邊,眺望茫茫水面——
“看來,今夜只得露宿在外了——”男子眼彎彎地看了看身旁的簡隨雲。
他比簡隨雲要高出幾分,身形頎長,衣袂隨風而展,一張臉在落日的最後幾抹餘輝中似鍍上了一層紅彩,明亮的眸子裡是笑海一片。
簡隨雲緩緩轉身,向島內走去——
島的邊緣是沙洲,往裡是林木,林木之中是峰巒,她直走到林深處,來到一處竹林邊,停足,看着那些在月色下斑駁的竹。
“借束帶一用——”她沒有回頭,但她的話是對身後人說的。
男子低頭看看自己腰間,樂悠悠地動手解下——
簡隨雲接過,長帶一展,在空中劃過一抹弧線,就似舞娘手中的水袖,在月影斑駁的林間沒有帶起半絲風聲,緩緩地卻是筆直地卷向那些竹,只聽“嘎吱”聲輕響,一叢竹子便被束成一團,連根拔起——
手臂又一揚,那叢竹子已橫着躺在了一旁,像被人抱着放過去的一般。平而穩定。
“雨後易起風,夜間風勢會轉大,風大浪便不平,簡,明早上路如何?”他似乎猜得出簡隨雲要做什麼,笑臉在林蔭中影影綽綽,不但這樣說着,一隻手也伸了過去——
是伸向簡隨雲抓着束帶的那隻臂,動作很慢,慢得任何一個普通人如果想躲時,都能躲過。
簡隨雲沒有躲,任他取去束帶,平靜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天下還有什麼事能逃得過你的眼?明日天亮時一同上路。”他嘆了口氣,卻還是笑嘻嘻,將腰帶重新圍上腰間。
“隨意——”簡隨雲轉身,走向林外——
男子立在原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眼裡漸漸深邃,臉上的笑也漸漸平和,輕身自語:“彼若是仙履衣,我願作彼之束帶——”
然後,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是在對我說,即使困在島上也能輕易離去,呵呵,慧質蘭心,舍你其誰?”
整理好全身後,他也施施然地出了竹林——
而他們,誰都沒有開口提過船家爲何要離開一事,包括船上還有三隻價值不菲的玉碗,誰都沒有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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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起風了!
一堆篝火照亮水岸,幾隻白鷺早已歸巢,只有潮汐潮涌,伴着風生水起——
簡隨雲坐於火旁,看着明月浮在水上。
男子一邊唱着小曲,一邊將順手撈來的一隻細竹杆左右打量一番,然後,變戲法似的,手中多了一把亮閃閃的小刀,似匕首又非匕首,刀身精巧,刀柄處鑲有一顆藍色的寶石,在火光下熠熠生輝,而他用那柄刀有一下沒一下地削着竹頭。
“破、千、斬——”簡隨雲的眸中在那隻刀刃出現的第一刻起,似乎劃過一些異常的東西。
“它,是破千斬!”男子的語氣肯定,眼裡是同樣的亮光。
說着,那隻竹頭已在他手被削得尖利,他站了起來走到水邊,揚臂向水中一刺,“嘩啦啦”水響,一條魚兒隨之而起——
“乖魚兒,你好是肥嫩,記得下次要跑得快些。”
他拔下魚身,向後一拋,準確地拋到了一隻半空的酒罈中,手臂又一刺,動作利落、乾淨,又一條魚兒上了“鉤”!再拋入壇中,再刺——
不多時,在昏暗的水面已連番打到四五條魚,之間並沒有多花時間去辨別魚的位置,就似那魚兒停在那裡動也不動地等着他去捕刺一般,眼力驚人,動作流暢。
“魚在酒中泡過會更有滋味,雖說活魚新鮮,但死後立即烹製對人體並無利處,最好隔個把時辰才最是合適——”他笑眯眯說着,走回火堆旁又一屁股坐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仰面一倒,便展着四肢躺在那裡——
整個一“大”字造型,舒服的好像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般。
簡隨雲則盯着他手中的那柄刀刃,不語。
“這世上!除了‘破千斬’,還有一柄‘鎖千魂’!”男子將手中刃在火光下翻轉,刀身隨着他的動作反射出灼人的銀亮,亮得似乎能刺入人的心中!
“破千斬與鎖千魂,本是雌雄一體,雙刃同鞘,現在,我這裡只有這半隻破千斬,是雄刃——”
如果細看,那隻刀的刀柄處,一面突出,刻有龍紋,另一面則平展光滑。似乎只有一半,刃身則極爲薄俏。而他的語氣變得悠長——
“百年前,江湖中突然出現一對年青俠侶,男的俊朗,女的絕色,二人連袂,心靈相通,是對快活逍遙的遊俠。他們當時只有二十餘歲,卻身懷驚世武學,一現身便驚動了整個江湖——”
他的眼隨着述說似乎越來越彎,“他們所過之處,會逞奸除惡,扶助弱小,那男子更有回春妙手,用一身醫術救治過許多人,無論是江湖草莽,還是普通百姓,都有受過他們恩惠的。出道不久,他們便留下美名無數,被江湖人稱爲一對武林奇葩——”
簡隨雲始終盯着那隻刀,從他捕魚,到他躺下,一直看着那把刀,此時似乎在靜靜地聽着,又似乎將思緒放得很遠——
“年少出名,便有尋事的江湖人不斷地找上他們,說來那二人是真有本事,無論是綠林梟雄,還是獨身劍客,沒有一個能在他們手中走過十招!赤手空拳便將一個個尋釁之人的成名兵器都收了,並將那些人打發了回去,直把整個江湖震得搖了幾搖!而那些人中有的一次輸了也不肯服氣,幾次三番地再去挑釁。
他們便幾收幾縱,沒有傷其半分,一來二去,那些人之中的多數到最後反倒折服於他們,並一一願爲其效馬首是瞻,他們的聲名便越來越大,被江湖人傳爲是俠骨仁心,謙和有度的神仙眷侶,正邪兩派都對其甚是敬重……”
說這些話時,男子的眼閉了起來,就像在自言自語。
“他們一路逍遙,自在四方,有一日那對眷侶中的男子偶然得到一塊萬年玄鐵,用上乘的鑄煉手段親手鑄就了一對寶刃,送給他的愛人作爲防身之用,爲表二人情比金堅,他將其鑄成雌雄兩柄,同歸一鞘,又因刃尖過於鋒利,可削金切玉,吹毛斷髮,便連鞘也用玄鐵鑄成——”
說到這裡,男子顯得漫不經心地將手中刃向漫漫水面劈去——
原本浪潮不大的水面似被從中一劈兩半,突然驚起了丈餘高的激浪,聲勢驚人!
“破千斬,可破千千敵刃,銳不可當!若不是後來的那場恩怨情仇,愛恨糾葛,它們會隨着它們的主人成爲一段江湖佳話,可惜,兩隻寶刃一分離便是九十餘年,那對璧人也勞燕分飛,餘生都未再相見,孤獨終老——”他說到此處,語音也似乎散入了風中,輕不可聞——
而他並未明晰地說出百年前的那場恩怨情仇具體指什麼,但簡隨雲的眼中卻有散亂的雲絮飄過,極淺極淡,難以察覺。
“簡,你說九十多年後的今日,兩隻寶刃可還能同鞘而歸?”男子突然坐起來,盯着簡隨雲的眼,一雙眸子幽深幽深,深不見底。
簡隨雲沒有回話,將視線調開,望向水面——
篝火燃燒的劈叭聲伴着潮水聲,涌在他們身旁,男子緊緊盯着簡隨雲的側顏,又開始笑得輕快,“如果雙刃要歸鞘,必得先把那隻鞘找回來,呵呵,簡,快了,拿鞘的後人已出現——”
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在他的這句話落地時,也殞落在水天一線的那邊。
就像是某種糾纏的咒語,在簡隨雲的眼中帶過一絲亮色,也在男子的眼中綻放了短暫的光芒。
“時辰已到,魚兒呀魚兒,哥哥來了——”男子探臂一把將先前拋入酒罈中的魚兒撈出,用手中的寶刃利落地颳着魚鱗,歪着頭笑悠悠。
如果有人看了他這樣對待那隻刀,也許會懷疑他那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寶器?
“尋常人吃魚,總喜歡去鱗,去得還是乾乾淨淨,在我看來有的魚兒並不適合刮除鱗片,沿海一帶的水洋中有種長條形的魚,烹製時最好是將魚鱗留下來,再做成脫骨帶魚,味美無比……”
他說着,已將魚鱗除淨,並開腹取出內臟,然後,從旁邊抓過一團他早已洗好的東西塞入魚腹——
“你,精通食材——”簡隨雲迴轉了視線,看着他正從懷中掏出的一包東西淡淡語。
“呵呵,這個倒是不假,日後你便知道我的精通精在何處。”他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紙包,毫不謙虛,更不臉紅,“剛剛塞入魚腹的是這山間的野菜,春季的野果與野菜鮮而有味,別處還尋不到,再配上這包我獨門配製的佐料,烤好後撒在魚身上,那個味道呀……”
他抽動鼻子深深地嗅了嗅,彷彿他已經聞到了烤魚的香味。而那隻刃已被他用一層白絹包裹,揣回懷裡,看來那柄刀果然沒有鞘。
此時,魚已被穿在了早已備好的木枝上,架在了火上——
火間立刻傳來“滋滋”流油的聲音。
他另一隻手取過一罈酒,開封,拋向簡隨雲,“接着,美酒配美味,人生至樂!”
簡隨雲沒有推拒,接過後,就着壇口緩緩而飲——
“簡,皇帝老兒的御膳房是個好地方,幾百道御膳的滋味很是不同凡響,那地兒我路熟,改天咱們一起去嚐嚐,如何?”
簡隨雲聞言,拿着酒罈的手頓了頓,看着他——
“呵呵,今夜的雲竟是彩色的!”男子仰起了頭,轉移了話題。
簡隨雲也緩緩擡頭,天上彩雲追月,伴着羣星,更有浩瀚的銀河綴在遠空,成爲明月、彩雲的底襯。
“簡,何處是那些彩雲的家?”
簡隨雲的眼中也是淡淡的雲在飄動:“天空——”
“的確,天空就是雲的家,無邊無際,它可以自在來去、不受世間任何束縛!”男子渾身上下都似乎在笑。
簡隨雲的脣邊浮起微微的笑——
“可若天上只有一片雲,沒有日月星辰相伴,沒有清風相隨,那片雲,會不會寂寞?”他又突然冒出一句,像在問簡隨雲,又像在對自己說。
簡隨雲脣邊的淡笑依然,眼神悠遠,沒有迴應。
“如果有那麼一天,在這樣一個地方,我能躺在另一人的膝上,沐風數星,輕彈水上月,會是何等妙事?不過,若是對方能靠在我的懷裡,讓我攬着,會更美妙——”
男子笑眯眯的面孔在火光的映射下蒙上了一層迷暈,語音竟像夜間悄悄穿過花廊、撫着花瓣的微風——
“我會帶着我的她,走遍九洲,探險峰,覓幽谷!上天攬月、下海捉鱉!同入千里沙漠,看大漠孤煙!再揚帆出海,去海外異域、將整個世界走遍,到各方遊歷!這一生,我們將不虛度,活好每一個日月晨昏……”
周圍一片安靜,只有他的聲音配着火堆燃燒的“滋滋”聲,似乎爲這個湖心島的夜晚添了一些別樣的色彩——
遠遠看去,火光下,二人一個如淡淡閒花,一個似自在水流,飲酒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