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車廂,所有的物品一應俱全,極是舒適。
風吉兒一把甩下黑紗帽,瞟向了簡隨雲身邊放着的一樣事物一一
那樣東西在先前出周園時便握在簡隨雲手裡,雖不大,卻有些引人眼目——
是隻紫色的小包裹,布料極爲考究,普通人家絕拿不出那等貨色。
簡隨雲在何時多了件這樣的行禮?難道是入這周園時便帶了來的?
心下疑惑,卻不多問,她將身子一歪,倚在窗上,挑開車簾打量車外——
車輪轔轔,已啓程,而洛陽的街道依舊繁華。
周府的門已被掩上,門前的石獅子也依舊威嚴的鎮守着那裡……
不知怎的,她竟升起一種濃烈的感覺,彷彿隨着那道大門的關嚴,周園已成了一處與外界完全絕緣的所在,並且會突然消失!
搖搖頭,甩下這種奇怪的念頭,笑眯眯地取了桌上的一塊糕點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只消幾眼,她便確定這輛車後沒有人綴着!周園如果真有什麼秘密,定會派人跟着他們,至少會看着他們完全離開洛陽。到底這周園是深是淺?
心裡千思百轉,面上紅脣帶笑,嫣然地瞧瞧簡隨雲,再瞧瞧對面的唐雲引——
如她所料的,唐家二少並未拒絕她的隨行。而她不得不承認,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逼視唐雲引的面孔,更無法保證在望向那張顛倒世人的臉時,尤其是對上那雙眼後,會不被迷惑。
這傢伙倒底是不是人?一個男人又怎麼生成這樣?
微蹙眉頭,她的視線停留在唐雲引執着茶盞的手上——
那隻手如最細膩的玉一點點磨成的,看不到半分的骨節,潤澤得沒有一點瑕疵,讓看着的人,漸漸得心神恍惚——
突然——
“公子,有人攔車。”車身一震,車伕稟報。
嗯?
風吉兒眼神一亮,立刻探臂勾起車簾——
車外,是人流鼎盛,車前,是一個女人!
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百褶布裙緊扎腰間,腰身利落,體態飽滿!正一手叉腰,一手高高舉着,似個茶壺一般大辣辣地立在那裡,利落、幹練,卻風味十足!
而那張面孔看不出有多大年齡,正滿臉帶笑——
笑得就像一罈剛破了封口的老酒,正把酒香迅速地向周圍飄竄!引得路人都留步觀望——
尤其是在觀望她袖筒高擄下,露出的兩截白生生的小臂。
好辣的女人!
風吉兒發現路旁人羣中的許多男人都在吞嚥口水,眼珠子也都暴凸了出來,緊緊地貼在那個女人的身上——
“嗨!”女人在笑,笑得爽氣。
但似乎對突然露在挑開簾子後的唐雲引有些接受不了,眼中是極速的震驚與迷怔,笑容凝在臉上,木在當場。
“嗨……”風吉兒偏了偏頭,拖着嬌滴滴的長音迴應。
這個女人攔車,是爲了那般?
她的眼瞟向了唐雲引,而唐雲引正如先前一般地啜飲着車上自備的清茶,眼皮似乎擡也未擡過?
“隨雲,要上路了,路上乏悶,送你一罈好酒解解悶!”耳旁傳來一陣笑聲,就見車前的女人似乎已回過神來,高舉着的手腕一抖,一團黑影向車廂撲來——
原來是爲簡隨雲而來?!但她好大的定力,這麼快就回神了?
風吉兒實在意外,她早已看到那女人手上端着一隻好大的酒罈,壇上還頂着一隻白瓷碗。就那麼隨手一拋,便連壇帶碗地丟了過來。
而因距離不遠,碗在壇上尚未因與酒罈的重量不同而速度不同地分開時,便被駕車的車伕兩手一探,接在了手中!
唐門無凡人,這駕車的車伕一出於便知是高手!穩穩的、手腳不亂地接住了酒罈與那隻碗,並回身用詢問的眼光看着唐雲引——
唐雲引此時淡淡地擡眼,淡淡地看向簡隨雲——
白瓷碗中竟然有東西?
風吉兒眼中劃過異光。那暗紅的湯色,熟悉的棗肉與核桃仁、還有一枚黃白相間的荷包蛋,都告訴她,這種湯她不久前才見過!
急速的從湯碗掠向簡隨雲的面孔一一
簡隨雲正微微地笑,回視着車前的女人。
“酒,是我店裡二十五年的陳釀;湯嘛,是別人煮的,也是別人讓我送來的……”那女人又衝簡隨雲擠了擠眼,哈哈朗笑。
喔?!
風吉兒又迅速地望向唐雲引——
卻見唐雲引清冷淡雅的臉上仍如一波靜水,但她看到唐雲引做了個手勢。那個車伕便將酒罈放置在了車廂內靠門簾處,騰出的手則與另一手共舉着碗,端到了簡隨雲的面前——
然後——
她便眼睜睜地看着簡隨雲淡淡地、來而不拒的緩緩接過那隻碗,飲下了碗中湯——
整個過程如流水一般,出奇地自然,沒有任何人就此發出疑問,包括她。
雖然她心裡已好奇個半死。
“好,痛快!酒也收了,湯也喝了,雖然你們要趕路,但我還有第三件事要做……”車前的女人雙手一拍,露出一口如蜜貝編織的白牙。
第三件事?!
風吉兒的眸子撐大了——
看風過處,人流中,那個女人腰下的百褶布裙如花般綻開,端得是滿身風情,一泓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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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件事,竟然是一車人跟着那個女人來到了洛陽城內萬千小巷中的其中一條內,並將車停在了一戶普通又普通的院門前——
“請!”女人看着簡隨雲。
簡隨雲下車,踏上這戶院門前的石階。
很顯然,那女人只打算請簡隨雲一人進入此院中。
而唐雲引不動聲色,風吉兒也依舊嬌媚地靠在車上,瞅瞅巷子周圍,又瞧瞧這戶不起眼的小院——
直到門開、門合,那個女人與簡隨雲消失在門內後,她輕唾一口——
“真是塊木頭!”
白一眼唐雲引,她掏出塊帕子擦了擦嘴角,實在摸不清面前這個人心裡在想什麼?
唐門出了那等大事,傳書中又要他們急速趕回唐門,但這會兒有人攔車耽擱行程,這位唐二公子卻如此地沉得住氣?
尤其對方那個贈湯的背後人是男是女尚且不知,卻明顯是衝着簡隨雲而來的!
她不安分地轉了轉眸子,瞅到了車簾旁的那壇酒,一把擄了過來——
“既是給咱們解悶兒的,不妨現在就打開嚐嚐!”
她說一不二,立刻拍開泥封,濃郁的酒香竄出——
“好酒,是花雕!”
“吱吱!”
她懷中冒出一顆頭顱,探出一隻毛爪子。
“死猴子,你倒是聞香而動!有好酒的地方便少不了你……”
嗤嗤一笑,“嘩啦啦”斟了兩茶盞酒,一人一猴便撲到了桌面上,各據一盞,狂飲了起來——
只是那隻猴子在把頭埋進酒裡前,忽然衝着唐雲引擡起了頭,並且猛烈地吞了口水——
就不知那嚥下的口水,是衝着美酒而流?還是衝着唐雲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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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聲,木門被啓開——
滿室繁花入眼!
鬱郁清香隨之而出——
這,是簡隨雲曾住過的那間民屋,而此院,正是她入周園前呆過的那座小院。
院中清淨依舊,一花一木未有不同,但這間門內……
她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停頓了一下腳步,看着門中——
原本可一覽無遺地牀幾桌凳不見蹤影,卻只見花色重重、花枝疊疊……
桌面、窗臺、地面……到處都是桃紅藕綠,簇擁着、綻放着,香氣四溢!而綠色間
的無數紅,乍一看,就像有千萬朵荷包墜在枝頭,正隨門開風入而搖曳——
“不知那小子從哪裡弄來這麼多荷包牡丹堆在這屋中,敢情他要開個花鋪不成?”身旁的女人滿含風情地笑,眼睛盯着簡隨雲。
簡隨雲的眼則盯着那花影包裹中的一隻碩大的木桶——
桶,就放在屋內地面的正中央,桶口正冒出騰騰的熱氣,將室內迷濛。
“那小子還說,有人要趕遠路了,路上會不方便投棧沐浴,上路前便應該洗個澡、淨個身,利利索索的纔好趕路,又託我站在大街上傻等,從天未亮就等在那裡,一直要等到一輛他所描述的馬車出現後,再把車上我見過的並唯一認識的那個人請來這裡……”女人嘆了口氣,不太滿意地抱着雙臂,但那眼裡的興味卻像是很滿意。
簡隨雲的停頓只是片刻,此時已在她的絮叨中重新擡步,袍角翩然間過繁枝花影,立到了那隻桶前。
俯視——
水波清澈,飄着些紅色的花瓣,而水中有她的倒影。
“這是咱洛陽城外的泉水,是絕對正宗的清泉。”女人跟着她,手指一點又指向一方桌面,“呶,那還有疊衣物,是他拿來給你換洗的,你就當在自家一般,洗過後換上便是!”
說完,女人立在旁邊,直勾勾地盯着簡隨雲。
從洛陽到唐門,若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路,確實至少得十餘日的路程,而一但出洛陽便會放速行駛,也確實不會再有淨身的機會了。
簡隨雲如花的眼睫輕垂間,對着自己的倒影,一雙手已移向腰身,輕解束帶——
女人仍然不肯離去,仍然盯着她,好像要把她盯出個洞來似的。
直看着腰帶離身,青衣飄然落地後,現出裡面的勝雪白衣——
女人還是杵在原地。
她賴着不走,簡隨雲也不以爲意,繼續着,當一層層衣物像雲衣一般被退下時——
露出了一具光潔、修長、纖雅合度的女性軀體,線條緊實而勻稱,肌膚明淨而透亮,長髮似水墨飄散……整個人就似雲水間勾勒出的。
十三孃的喉嚨滾動了一下,眼裡像跳進了兩顆北極星,嘴巴不由地張開、張大,又慢慢地咧起——
微微的水響,花瓣浮動,簡隨雲的足踏入了水中,身子沉進了花瓣裡——
“對了,我還有事,你自便!”女人的喉嚨再次滾動,匆忙地提起裙角,拔腿離開——
而當她“哐當”掩上門,後背靠在門上時,那臉上的笑就像山花爛漫,直要將天上的日頭也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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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包牡丹的香氣,浮逸在每一個角落——
荷包牡丹的花影,遍佈屋內視線可及的每一處——
豔麗的花苞將水溫騰起的微白的、迷離的氤氳點綴的生動,彷彿透過他們能看到一張張笑臉,而每一個笑臉都是同一個人的。
曾記得:那個人說過,當一個人送另外一個人荷包牡丹時,其間所代表的意喻,便是日月昭昭!
而這屋中,每一朵“荷包”都那樣飽滿、燦爛,密密綴掛,足有千朵萬朵,那當年的癡癡等待、窮盡一生的玉女所繡出的荷包又可曾有這般多?
簡隨雲的眼穿過氤氳、穿過花枝,放在對面擺滿盆花的方桌上——
那餘留不多的桌面上,有一摞淡色的衣物、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木盒,還有一株帶着花葉、粘滿泥土、像被人連根拔起的紅花。
紅花的花盞大多已被去除,花根成塊狀,有如成人的拳頭般。但根鬚上卻有張紙卡?
即使卡上的字跡有如蠅頭般大小,簡隨雲也已看得分明,那上面寫着——
“走過、路過,不能錯過,牡丹易得,百年的牡丹可不太好得,妹妹既在明處,不如我來順手牽羊,笑納、笑納……”
“納”字後,有一張笑臉——
畫得是彎彎眉、細細眼,一眼睜來一眼閉,脣角歪歪舌頭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