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客倌,裡邊請——”登高階,入高檻,酒樓中立刻有人迎來。
在簡隨雲重新出現於人流中時,唐盈遠遠地看到她,幾步從高階上躍下,迎了上去——
即使有滿腹疑惑,唐盈卻未多問,而她在簡隨雲離開後也並未先行進入酒樓,一直門前等着。
此時,與簡隨雲一同跨入門檻,
樓內,因是正是下午剛剛開店時分,食客較少,加之樓內又打理得亮堂清雅,她們一眼便能看到整座店內只有一張桌上坐着客人。
並且,只坐着一個人!
那個人,背對着她們,正一手執碗,大。而飲,背影間寬渾厚氣,骨架緊實,舉手間大開大合,極爲瀟灑,讓人只覺是看到了他便似看到了莽莽沙漠、千里草原,胸襟也跟着開闊起來。
此時,那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回過頭來——
一張臉如鋼骨打造,線條分明,眉目迥然,五官俊美且朗朗如日,看到她們先是一怔,接着一喜,哈哈一笑,“原來是你們?!”
他笑得爽朗,樣子就像他鄉遇故知時的熱情,“人生何處不相逢,兩位,上次沒有飲得痛快,這一次我們再來共飲如何?”
說着已站了起來,對着她們一手舉起了手中碗,一伸手臂做了請她們入座的姿勢。
旁邊的夥計停了引步,察言觀色,看看她們,又看了看那個男子。
唐盈則看向簡隨雲——
簡隨雲微微一笑,腳下並未停步,緩緩地走向了那個男子座前——
唐盈突然想起當初第一次遇見這個人時,對方邀她們同飲,簡隨雲隨心而爲,坦然應邀,並且說過一句話,“有酒爲何不飲?”
男子看着簡隨雲落坐,眼睛灼亮:“好,痛快!店家,再添兩雙筷,幾樣好菜,再拿來只碗和杯子,記住,這位兄弟的碗要與在下的一樣大!”
店家應了一聲,看唐盈也入了那桌,便退下去準備了。
“那一夜追出湖畔後便再不見閣下的蹤影,不曾想,今日卻在這裡遇上……”唐盈坐定後,看着對方笑了笑,
“姑娘,那夜走得匆忙,未與二位話別,本已惋惜錯失交臂,原來二位安然無恙,太好了,來,在下先自罰一碗,向二位賠禮了!”說罷他哈哈一笑,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滿身豪邁。
這時店家添了一隻碗與杯來,碗放在了簡隨雲面前,杯自然是在唐盈面前。
這個人,難道仍以爲簡隨雲是男兒身?
唐盈看着對方,開門見山:“卓也,你是關外草原之人?”
男子正是當日在紫雁山湖畔一同飲酒的那個卓也。他聞言,看了看四周,略一停頓後,笑着說:“不瞞二位,在下的確來自關外。”
“進關內做什麼?”唐盈緊緊盯着對方的眼。
“姑娘,我草原人家以遊牧爲生,自中原貴朝建立以來,我們便與關內通好,經常做些馬匹牛羊的生意,在下的老本行便正是販馬,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個馬販子,每年都會往來中原一趟,這次剛剛做了筆生意,正欲遊山玩水,正巧又遇上了二位,好!老天似知我心意,又讓我卓也碰上了二位,再好不過!”
“遊山玩水?”唐盈眼神一閃。
關外是蒙古人的天下,雖說當今蒙古的大勢已遠遠不如從前,本族內也是幾方分割,但草原上的人素來與中原之間有隔閡,加上以往歷史中的爭伐,每一箇中原人都會對關外之人有些敏感。
“姑娘,卓也的阿爸是草原人,但母親卻是中原女子,卓也雖生在科爾沁草原上,自幼受母親教導,對中土文化極爲嚮往,並立誓能遍嘗中原美酒,看遍中原景色,這一口中原話也是母親所教,不知說的準也不準?”
“絕難聽出閣下的口音中有關外之音。”唐盈應語,仍在分辨着對方的神情,這個人坦蕩蕩,大丈夫一般,舉手投足間全無半點蝟瑣,不似在說假話。
“二位,在下在中原來往十數年,中原人物也見過千千萬萬,卻不曾見過二位這般神秀的人物,那夜一別頗是惋惜,來,今日再相逢,定要痛快一場!”卓也朗然爲她們斟滿了酒,又當先端起了自己的那一隻碗。
“神秀?”唐盈眼眯了眯,“閣下看起來也似那言不欺詐之人,怎麼卻說這種虛言?我身旁這位公子的確是少見之人,但小女子貌不出衆,面黃無神,怎麼也被閣下如此看重?”
卓也呵呵一笑,他的牙很白,皮膚呈健康的古銅色,全身都是力與美的結合,卻毫不顯賁張暴突,如神工刀斧雕琢的岩石雕塑一般,並經歷了歲月風沙的洗禮。
“姑娘,一個人是否神秀,卓也看來,絕非看其外在皮相,胸懷、氣度、包括姿態、眼神,都入得一流的人物,便是神秀之人!二位的胸懷卓也雖不甚瞭解,但氣宇不俗,絕非那偷雞盜犬之輩,而且在下與兩位投緣的很,一見如故,我們草原上的人,相信自己的眼光!”
“好一個相信自己的眼光!小女子敬你一杯!”唐盈舉起杯子,停了停,“店家,碗!與他們一樣大的碗!”
剛纔那個老夥計聽到了,立刻應諾着過來,並且極有眼色地添了一罈酒。
卓也一掌拍開壇上泥封,爲她們斟上,“今日真是痛快,姑娘也是大性情的人,來,還有這位朋友,我們一起幹!”
他舉起酒碗,簡隨雲淡淡一笑,那隻碗便如當日一般,在她手裡似晶瑩剔透的玲瓏玉碗,悠揚如雲袖輕過,滿海碗的酒便被她飲入脣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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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盈同樣舉起,大口灌入——
卓也雙目有神,痛快飲下——
待碗中乾淨,卓也率性地用袖一擦下頷上的酒液,雙目亮閃閃地看着她二人,“你們,從今便是我卓也的朋友!”
唐盈怔了怔,這個人連她們的姓名都不知道,便說她們已是他的朋友?但這個人就如太陽神的兒子一般,是光明與磊落的精魂,讓人不得不相信他的豪爽與大氣。
“卓也,中原神秀的人物並不在少數。”這些日子她看到的那些人,何嘗不都是極爲出衆的人物?
“但能讓在下一眼認定的人,不多!”卓也笑,又爲她們斟上了酒,“卓也已拿你們當朋友,二位如果嫌我這個人太過粗莽,卓也倒也不勉強……”
簡隨雲淡淡一笑,未語。
唐盈接過了酒罈,反爲卓也斟滿,“紫雁山中,閣下怎地離開湖畔後反倒不見蹤影?只留下你的那些同伴——”
卓也聞言,眼神突然變得悠遠,“姑娘,他們後來怎樣了?”
“咦,你與他們同路,怎麼還來問我們?”
卓也手執酒碗,停在半空,似乎在思索,稍頃後,苦笑,“不瞞二位,在下追出湖畔後,暗中突然有人高喊‘七色花已被奪,快快來人’,驚動了湖外所有人,在下一看人多混亂,本欲速速拿下那廝,但脫脫花兒追上我,說會另有安排,打算以強弓埋伏,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說,就是欲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隻雀,卓也一聽,那等安排非大丈夫所爲,是陰招,與他商討後,話不投機,見他不欲改變主意,便獨自離開,後續發生的事,我並不清楚……”
“你那時就已離開?”
“不錯!走前本想尋得你們,只是林中幽密,也曾返回湖邊,見你們已不在那裡,暗中找了一圈也未尋到你與這位兄弟……”
“爲何要找我二人?”
“姑娘,在下最是清楚我草原人的神射能力,若以包抄形勢將中原的武人包在中間,就算有蓋世絕學,也難以逃出他們的強弩箭陣,二位與在下投緣,自是不想讓二位身涉險境!”
“如果當時找到我們,你是否會言明你的那些同伴欲做之事?”
“卓也雖與那脫脫花兒道不同不相爲謀,但我們同是草原人,自不會出賣自己的家人。我只能勸請兩位離開——”
“你可知你那些同伴卻將我武林人殺傷無數?”
當初,那個綠眼老者所率之人強弓飛箭,將中原武林人射了個滿地開花,如果現在有其他武林人士在此,得知此人與那些人是一路的,定會將之圍剿,絕不會放他活着離開。
“姑娘,脫脫花兒也是奉命行事,手段雖然極不光明,卻是爲了完成任務。”
唐盈自然明白爲了七色花,施盡手段的人大有人在,那些中原武林人又光明到了哪裡去?後面的表現更是爲人所不恥。
“爲了七色花人人不惜手段,你既然去了,怎放棄了那絕佳的機會,就那樣輕易離去?”
“哈哈……七色花之於我卓也,並非必得之物,既已看到了奇花蹤影,見識了傳說中的奇物,得與不得,我卓也沒有那種貪慾。”
“那你爲何去紫雁山?”
“受人之託。”
“受人之託?”
“朋友所託。”
“既受朋友之託,你便那樣放棄了?”
“大丈夫寧可戰死,怎可暗箭傷人?就算要得奇花,我卓也也必正大光明地取之,但與脫脫花兒不相爲謀,有他在,自可完成朋友之命,卓也離去,也不算辱沒了朋友所託。”
“你的朋友似乎來歷不凡。”就算是草原上的人極爲驍勇,但如果沒有一定的勢力,怎麼能培養得出一批那樣的神力射手?而且訓練有素,來去都極爲迅猛,如鷹一般。
“他是我們草原上的英雄。”卓也露齒笑,眼裡是一片讚歎。
“與英雄做朋友的人又能差到哪裡去?”這個人同樣不可小覷。
“卓也生性散漫,只喜歡無拘無束,遊歷天下做個自在的馬販子,哪裡稱得上英雄。”說到這裡,卓也又倒一碗酒,仰頭飲下,豪情迸現。
英雄,往往揹負了許多人的期望與責任,是不太好當。唐盈心中暗語後,又笑:“卓也,那個綠眼老頭是你朋友的手下?”
“脫脫花兒隨了他許多年。”
“那老頭叫脫脫花兒?看來應該是你朋友最得力的助手。”
“也許是,脫脫花兒的威望很高。”卓也摸着下巴。
威望?什麼樣的人能在草原上談得上威望二字?草原人崇尚力量與威猛,信奉勇者,不比中原人的孔孟之道。
此時,先前那個老夥計端了菜上來,一看菜式便是這裡的招牌菜,價值不菲。
“店家,聽聞洛陽每年四月中旬便有牡丹花會,不知當真於否?”唐盈溫文一笑,詢問着。
“當真當真,幾位客倌一看便是外來客,這時節來俺們洛陽可是來對了,洛陽牡丹甲天下,家家戶戶都會種那麼幾株,每年由官家舉辦的花會啥品種都有,讀書人都會跑去,賦詩寫詞,還有那各家兒女、名門的千金也會去,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就在那兒發生哩……”
老夥計一邊點頭,一邊興奮地說着,末了反問他們,“客倌,你們莫不是爲了花會而來?”
唐盈笑笑,“路過,自然要看看,畢竟牡丹花是豔冠羣芳的一品花卉。”
“那你們這次可更是來對了。”老夥計一邊說,一邊神秘地眨眨眼,看了看簡隨雲,又看了看那個男子。
“此話怎講?”
“客倌,往年的花會都是由官府衙門舉辦的,可今年這天也奇怪,前幾日突下暴雨,竟然一連降了七日,把俺們這附近幾百裡方圓都澆了個徹徹底底,多少年沒出過這種天氣,直把那各處的牡丹淋了個花殘調謝,你們說奇是不奇?春天還沒過,這雨下得就和刀子似的……”老夥計嘆着氣。
原來那場暴雨一連下了七日?“墨柳山莊”離此不遠,暴雨的覆蓋面積之廣,確實反常!畢竟未到盛夏雨季時。
“店家,這牡丹既然已被澆殘,你爲何卻說我們來對了?”
“那個……呵呵,小的話也有所不周,其實對姑娘來說也並不算什麼好消息,但對這二位朋友嘛……”老夥計嘔了嘔嘴,似乎有些後悔在唐盈面前說這件事。
“店家,哪有話說了一半便不說的道理?”
“這個……小的說了姑娘別生氣,女兒家們聽了這樣的消息許是不開心滴!這麼說吧,那場暴雨過後,除了盆栽的花被搬回了室內,整個洛陽城的牡丹沒幾戶存得住,全被打落了,可是周園不同,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周家滿園的牡丹沒有一株受損,而且花品齊全,聽說還有一株百歲的極品牡丹,這不,周家好像前兩年就說要辦次花展,今年遇上這事,官家沒輒了,便下了通告,把花會搬到了周園……”
“周園?”
“周家是洛陽的名門望族,祖上有做過官的,但最近幾代不知從哪位老爺子開始突然轉學武藝,成了俺們這裡的武林世家,有名得很,好像在武林中也頗有名氣。”
“是龍虎刀周田遠家?”唐盈搜索着記憶中居在洛陽的武林人。
“正是正是,看來姑娘也聽說過周老爺,俺們可不敢直呼其名。”
唐盈奇怪,那周田遠在江湖是有些名氣,但又不算特別有名,似乎常年經商,與江湖走得並不太近,原來周家還喜歡舉辦花會?
“那周園的花展與官家所辦又有何不同?”一旁的卓也問道。
“客官,這周園今年的花展確實不一般,說是花會的前三天,全洛陽城的老百姓都能入周園看看那裡面的各色牡丹,但三日一過,便會封了園子,剩下的日子要辦一個選仙大會——
“選仙大會?”
“俺們初聽時也奇怪,周園說是要評什麼牡丹花仙,遍撒了帖子,請了各方的青年才俊,一同賞花,一同評出第一屆的牡丹花仙。”
“看個花還有這等講究?”
“姑娘,你以爲是評花嗎?”老夥計又眨了眨眼,看看四周與窗外的人流,“選仙大會要選的花可不是那一般的牡丹花,而是美人花!”
“美人花?!”
“那是,聽說有數不盡的美女,在牡丹臺上——盡顯才藝,由所有的看官們共同推出色藝最佳的美人,那就是今年的牡丹花仙!”
“喔?賞花還賞人?”唐盈看了看簡隨雲,又看看卓也,“那不就形同於皇宮選秀?”
“可不是,但男人們喜歡——”老夥計也瞅着簡隨雲和卓也,暖昧地笑。
“這麼說來倒是有趣,洛陽城的男人豈不是全會涌了去?”
“客官,這周家只讓年滿十六歲到三十五歲的男人去,俺這把年紀了,怕是沒眼福了——”
“還有這等奇怪的規矩?”唐盈蹙眉。
“哎——不但必須是年輕男子,還必須面目周正,看起來一表人才的才行,像俺這種侍候別人、慣於跑前跑後的下等人,就算再年輕個二十來歲,恐怕也入不了周家的門,一定要是那些什麼……什麼來着?對了,就是看起來像這二位客官一樣的,肯定能進得去。”
“你不是說周家發了帖子嗎?”
“是發了帖子,而且是發給各處的名門望族,聽說,武林中的年輕俠士也來了不少,有帖子的都是貴客,能坐入貴賓席,那沒帖子的入門就有點困難了,要讓周園把門的管家看得上眼纔有可能進得去,要不,小的咋說這兩位公子一定能進去呢,一看就是人中龍鳳……”
“牡丹花會幾時開園?”唐盈一手打斷了他的絮絮叨叨,店內此時也陸續涌進了一些食客。
“四日後,正式開園——”
“下去吧——”唐盈取出錠碎銀置於桌面,向他推去。
老夥計一看,雙目發光,喜滋滋地取過,“謝謝姑娘,說實話,如果姑娘也想看看那選仙大會,不如女扮男裝,扮成這兩位公子的隨從,照樣入得了裡面。”
他放低聲音,悄悄耳語,還看着四周,生怕被旁人聽了去。唐盈好笑,這就是銀子的魔力,連主意也給他們出了。
待老夥計離去,她看着簡隨雲,“洛陽的牡丹非它處可比,我們去看看可好看可好?”
“隨意——”簡隨雲微微一笑。
旁邊的卓也盯着簡隨雲的笑,眼裡滑過極亮的色彩,“兄弟是雅中之雅,秀中之秀,那夥計也算明眼人,來,我們再幹一碗,爲了四日後的牡丹花會,就多留幾日!”
看來,他也要參加!
唐盈盯着卓也,中原男兒少有這等氣勢的,除了氣勢,他的俊美也算難得,這樣的人一入周園,便會引來無數目光。
窗外,天色漸黑——
酒樓內掌了燈火,食客一撥撥涌進——
腹中已飽,唐盈正在想着怎麼樣與卓也道別時,門外進來幾人,個個衣着光鮮,即使是僕人也是上等的綾羅綢緞。
其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進來後,一眼看到窗前坐着的簡隨雲三人,怔了怔,隨即眼神一亮,腳下轉了方向,衝他們走了過去——
唐盈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那個人,心中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