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玲瓏做了一晚上的夢。
夢中的她冷眼旁觀着“池玲瓏”的一步步成長。
五歲之前她隨姨娘居住在一個名叫寒霄苑的院子裡。院子很小,卻種滿了形形色色的花卉。從春天到冬天,小院兒裡一年四季都飄散着花草的清香,唯美靜溢的好似仙境。
姨娘喜歡笑,她人長得美,一笑起來就讓人覺得好似整個天空都亮堂了起來。姨娘還喜歡讀書,她一年中鮮少有踏出寒霄苑的時候。
幼年的記憶裡,姨娘手中總是捧着一本書,坐在開滿了寶石紅花朵的木棉花樹下,細細的翻看。清風拂來,將她身上的素淡衣裙吹拂的衣袂翩躚,那妖紅似火的木棉花瓣洋洋灑灑的從枝頭盤旋飄落,好似天女散花一般,落在她的發上,衣裙上,她捧着書的纖纖玉手上,那場景夢幻的好似只存在於想象中一般。
“她”則調皮的摘下草地上隨處可見的小花,躡手躡腳的跑到姨娘身後,笑嘻嘻的將花插在她的髮鬢裡,再嬌嬌的說上一句,“姨娘,花花,美,美……”
姨娘總是愛憐的抱着她,輕柔的吻她的面頰,笑的一臉滿足和寵溺的呢喃,“阿虞纔是最美的,只有阿虞,只有阿虞纔是最美的……”
一切的噩夢,好似在一夜之間猝不及防的就將臨了。
姨娘莫名的開始焦躁,她不安,明亮璀璨的眸子中也染上了清愁。再然後,那個被她稱之爲父親的男子要上京述職了,姨娘隨行。
池玲瓏看着寧姨娘在從影梅庵祈福歸來的小路上,救下了當時被人稱爲“老夫人”的安國公府老夫人,然後就有了她的親事。
那天雷電霍霍,大雨傾盆,她在軟轎中被驚醒,看到渾身是血的姨娘嚇呆了去,再然後姨娘好似又去了一次影梅庵,卻再也沒有帶她同行。
姨娘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在她從京城回到忠勇侯府,回到寒霄苑一個月之後傳出了這個消息。姨娘高興壞了,愁容從她臉上一點點消散下去,她又開始每天抱着她,開懷的在她耳邊一遍遍的呢喃,“阿虞,你要做姐姐了,你高不高興?”“阿虞,姨娘肚子裡是個弟弟,以後她會叫你姐姐,會陪你玩鬧,和你一起讀書,你高不高興?”“阿虞,等爹爹回來,我們把這個秘密告訴爹爹好不好?”“阿虞,弟弟今天會翻身了哦……”
姨娘隔上兩個月就會接到一封書信,有時是厚厚一沓子,有時只有單薄的一兩張紙,裝在信封裡,輕如鵝毛卻又好似力重千鈞。童年的記憶中,姨娘每次看那信封的眼神,都淒涼仇恨的讓人禁不住想要慟哭。
七月十八那天晚上,姨娘再次接到了來信。姨娘動了胎氣,那天干旱了半年有餘的翼州城終於迎來了新年以來的第一場雨。大雨連下三天三夜不休,姨娘卻在折騰了兩日兩夜生下一名死胎後,雪崩而亡。
她在大雨中哭喊着要孃親,夜色那麼深沉,閃着電光的悶雷劃破天際,好似死神手執着泛着霍霍冷光的鐮刀,在機械的收割着人命。
她跑出了寒霄苑,跑去找那個名義上的父親,跑過了望月湖。
氣勢磅礴的馬蹄聲打破了雨幕,向後院疾駛而來。有一瞬間,她是那麼驚喜,驚喜的分不清臉上的溼痕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然而,接下來等着她的,卻是嬌小的身軀一點點的被湖水湮沒……
“不!”池玲瓏尖叫一聲大汗淋漓的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姜媽媽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安撫她顫抖個不停的小身子,“姑娘不怕,姑娘不怕,你剛剛是做了噩夢,那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姑娘不怕,姜媽媽一直陪着你呢。”
池玲瓏的身軀卻仍是控制不住的戰慄,那種湖水漫過鼻腔,身子控制不住的往下沉的感覺,那種逼真的窒息感,那種無助無力的好似被人從天堂揣進了地獄的感覺,夢中的一切都不是假的,那是真的,都是“她”親身經歷過的……
“媽媽,幾更了?”池玲瓏嘶啞着嗓子開口問道。她面色慘白,身上的高熱雖然退了不少,已經有花生粒大小的紅包,卻讓此刻的她看起來更加的讓人心痛。
“剛過了四更。”姜媽媽一邊小心翼翼的給她擦拭着額頭上的冷汗,一邊又紅着眼眶說道,“姑娘可是餓了?”晚飯的長壽粥姑娘不過吃了兩口就又昏昏欲睡過去,照這個樣子下去可該怎麼是好?姜媽媽眼中的淚水又從眼眶裡跑出來了。
池玲瓏疲憊的將腦袋往姜媽媽懷中埋了埋,低喃了一句,“媽媽我不餓。”她不敢用大力氣,身上痠軟無力不說,單是臉上好似一碰就可能破的透明紅包,就不允許她現在有出格的舉動。女兒家的臉面最是重要,真要是破了包,留了疤,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碧月聽着內室的聲響,也起身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的睡眼,舉着一個羊角宮燈進了內室。見池玲瓏清醒過來,碧月先是微不可見的舒了一口氣,繼而又將室內的另外兩盞宮燈點亮,屋內一下子就亮堂起來。
碧月看向滿面疲憊,眼中泛着紅血絲,從姑娘昏睡過去就沒眨過眼的姜媽媽,說道,“媽媽這會兒讓我守着姑娘吧,馬上天就要亮了,您也回去歇息片刻。”夏日天亮得早,過了五更天,外邊天際就開始泛明,委實沒有多長休息時間。
“我現在哪裡睡得着。”姜媽媽搖搖頭,抱着池玲瓏的小身子在懷中輕輕搖晃着,又對碧月說道,“我不困,你再去睡會兒,姑娘這裡我親自守着。”
“媽媽您熬了也快一個晚上了。”池玲瓏深呼吸一口氣從姜媽媽懷中鑽出來,儘管有些眷戀姜媽媽懷中的溫度,卻還是心疼的看着滿面倦容的姜媽媽說道,“媽媽您快去休息一會兒吧。”池玲瓏勸慰着,眼看着姜媽媽又要拒絕,也不由的低嘆一聲說道,“媽媽我這病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好。青嵐院上下可都是靠您在撐着,您要是也躺下了,這院子裡可就真要亂套了。”
姜媽媽到底是被池玲瓏勸說了回去,池玲瓏卻再也不敢睡,害怕再將剛纔那個夢繼續下去。
夢中的主人公雖然不是她,但是“她”的靈魂還殘存在這具身體裡。雖然夢中的事情不是她親身經歷的,但是那種滅頂的絕望和痛苦,到底讓人心存忌憚。且身上的毒已經過了一整日了,現在愈發癢癢的好似有千萬只螞蟻在骨子裡啃噬,難受的鑽心刺骨。池玲瓏無奈,就吩咐碧月道,“去把那本《大魏醫典》拿來。”
碧月沒好氣的一屁股坐在池玲瓏牀邊的小杌子上,不滿的撅撅嘴,“姑娘您現在都這個樣子了,還要看書,您該多休息纔是。”
“我現在睡不着。”池玲瓏又讓碧月將身後的引枕墊高了些,躺舒服了才道,“總要做點什麼打法時間纔好。”
“那也不能看書,大晚上的多傷眼。”碧月蹙蹙眉,搖搖頭,不贊同池玲瓏的要求。她對池玲瓏的“看管”絲毫不比姜媽媽輕,那裡會允許姑娘在中毒期間這麼糟蹋自己。
就又道,“再說姑娘您現在看《大興醫典》也晚了,想找解毒的方子一時片刻的那就那麼容易?不過,姑娘別忘了咱們這兒還有朱大夫呢,他是正經的太醫出身,還是院判,想來見識不低,姑娘的毒他一定會有辦法解的。”
原來這丫頭把她要看《大興醫典》的目的,想成是要自己找解毒的法子了?!
這丫頭,池玲瓏哭笑不得。
《大興醫典》是大魏立國五百年前,一個名叫大興的皇朝皇室派人纂寫百年有餘,才編纂成功的一本醫典。其包攬總綱,載有藥物一千八百餘種,收集藥方一萬多份,繪製精美的插圖有一千多張,分爲16部、60類,期間囊括各種醫毒偏方、奇方不勝枚舉,可以說是有史以來醫學專著的集大成。且自從大魏立國以來,《大興醫典》便被列爲太醫院院士選拔的必讀科目,其醫用價值,窮其一個醫者的一生,也不一定能研究得透。
池玲瓏想看《大興醫典》卻絕對不是爲了查找解毒方法,沒那個必要。因爲她已經知道她中的是什麼毒,要怎麼解了。這一點可能連見多識廣的朱大夫,都不一定能比得上她,因爲他沒有看過寧氏留給她的“雜書”。
於是池玲瓏便不在意的笑笑,又對碧月說道,“那你去拿柄小鏡子過來,我得先看看我這張臉現在慘不忍睹到什麼程度。”
池玲瓏笑的不以爲意,碧月卻聽的心酸的不得了,連叫了兩聲“姑娘”,最後仍舊屈服在池玲瓏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下,一臉悲壯的將小鏡子取來遞給池玲瓏。
“嘖,”池玲瓏看一眼昏黃的銅鏡中映射出來的,面有膿瘡的少女,雖然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現在的狀態不怎麼樂觀,卻也不由控制不住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低喃一聲,“真醜。”簡直太超越凡人的承受能力了,下限都被打破了!!!
這次哭笑不得的換成了碧月。從池玲瓏手中抽出了銅鏡放回梳妝檯後,碧月還不忘不贊同的說一句,“姑娘纔不醜,姑娘只是病了,過不了兩天就會好……”的。
“過不了兩天就會死的。”池玲瓏漫不經心的搶過了碧月的話,又無所謂的補充一句,“若是找不到其中一位藥草的話。”
“……姑娘又胡說了。”碧月看姑娘面上又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兩道靈氣四溢的遠山眉也微蹙了起來,話就說的不怎麼確定了。
姑娘對醫毒之術向來有研究,現在她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又這麼肯定,莫不是,姑娘說的……是真的?
碧月訕訕的笑一笑,覺得臉部線條僵硬的,連拉扯嘴角的動作都做不自然了。
池玲瓏卻又道,“你家姑娘什麼時候誆騙過你?”
碧月手中浸了冰水的帕子,倏地就“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姑,姑娘怎麼能說這種喪氣說!姑,姑娘……知道,您中的是什麼毒?”
“知道啊。”池玲瓏微闔着眸,話說的漫不經心,好似身中劇毒的不是她,這事兒真的無關痛癢一般。
碧月吧嗒着眼淚要哭死了,卻只見自家姑娘仍舊事不關己的,輕哼着去萬安寺之前,跟府裡七姑娘學來的曲兒,“海棠無力貪春睡,美人嬌醒日日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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