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 至親至疏夫妻

宮中麗妃小斂當晚,弘遠帝照舊做了那個撓的他心肝肉疼、又讓他驚駭惶恐的噩夢。

夢中兒時和青年時的好友秦瓊來向他索命,他狀如厲鬼,滿面都是做腐的膿瘡,口口聲聲質問着他“爲什麼?”

嫡親的侄兒,先和碩親王,也是魏釋錦的父親及先太子,同樣痛斥他豬狗不如,遲早下地獄,他們在地下等着他。

儀妃哭訴着往亂軍的刀劍上撞,她腹部一個拳頭大的窟窿,聲如泣血,“畜牲,你害苦了我。”

麗妃問他,“爲什麼?究竟是爲什麼?”

他還夢見他的嫡母孝惠皇后一字一頓的對他說,“你會有報應的。”

未曾蒙面的顓孫氏一族化作厲鬼,將他拉入混沌深淵,還有他膝下的大皇子、十皇子,十五公主,……

他們都要報復他,要向他索命,弘遠帝倉皇奔逃,狼狽如狗,他狀若喪家之犬四處躲藏着,終於被投入火海煉獄,從此不得超生。

弘遠帝驚的嘶叫,痛到極致,簡直想要一死了之,然他不想死,他是帝王,他應該千秋八代、永垂不朽。

弘遠帝惶恐的露出滿滿的眼白,驚駭的手腳顫抖到抽筋,他惶恐驚駭,極力想要從噩夢中逃出,可是四周都是厲鬼,他們要他的命。

忽而,又傳來九皇兒哀慼的聲音,他的頭顱在上邊飄着,身上卻沒有一絲肉,骨頭殘缺不全的掛在身上,他叫他,“父皇,孩兒死的冤枉,孩兒是被秦承嗣害死的。父皇,孩兒死不瞑目,您要替孩兒報仇啊!”

一羣厲鬼蜂擁而上,似要將他撕裂,弘遠帝終於從噩夢中驚醒,此時已渾身溼透,宛若水洗。

徐安公公看見弘遠帝終於醒來,死裡逃生一般一屁股跪倒在地上。

“陛下,您可是魘着了?奴婢喚了您幾聲,一直不見醒來,這就要去喚太醫了。”

弘遠帝心跳如鼓的坐在龍榻上,面如金紙,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從額頭上滴下來,落在他瘋狂抽筋的枯瘦大掌上。

弘遠帝似根本沒有聽見徐安公公的話,良久之後回過神來,卻沒頭沒尾的來了一句,“徐安,你覺得朕那九皇兒果真是死於西域左翼狼王之手?”

徐安本就驚魂甫定,再一聽弘遠帝這一問話,簡直被嚇的魂不附體。

九皇子,宮裡拿來的九皇子?九皇子早在出生那日,就夭折了。

這是外人所知的消息,徐安公公作爲弘遠帝的心腹,自然知道那不是真的,真正的龍子九皇子根本沒有夭折,不過是在出生不久後,就被陛下送走了。

至於送走的目的,和送去的人家,徐安公公至今想想當日自己聽明白弘遠帝的吩咐後,面色慘白、驚恐與死的模樣,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陛下竟有心謀害和他至交好友的秦王秦瓊?

都說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當時先太子過世,先皇膝下幾位皇子奪位,陛下本是最沒有勝算的一個,卻因和秦王交好,關鍵時刻得了秦王支持,才得以北封做太子,而後順利登基,御極天下,卻誰也沒有想到,陛下登基第二年,竟就開始謀算秦王府的家業,謀算好友的性命,謀算秦王府傳承三百年的五十萬秦家軍。

九皇子一直就是宮裡的禁忌話題,自從九皇子夭折後,陛下“深哀”九皇子之死,宮裡便再沒有任何人敢提起九皇子這個人。

弘遠帝也再沒有提起過九皇子,哪怕他封了秦承業爲燁王,可在他嘴裡,秦承業就是燁王,他不是九皇子。

陛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九皇子的事情,知道他的謀算,因而,便連在他這心腹面前,這還是時隔二十多年後,陛下再次明確的提到“九皇子”三個字。

徐安惶恐莫名,趴伏在地上不敢做聲,心裡卻驚恐欲死。

而想來,弘遠帝還不想他現在就死,因而,就嘶啞着蒼老的嗓子喊他,“起來吧。”

又道:“服侍朕更衣,……朕要去看看皇后。”

徐安手上動作一頓,若說剛纔還是惶恐欲死,現在真的想要去死了。

去看皇后,這是自從太后去逝後,陛下第一次提出要去探望皇后。

這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已經三年時間不曾見面了。

“奴婢遵命。”

時間已是一更,夜裡悽清幽寂,雖不時有巡防的御林軍走過,到底少了白日的人來人往,現在的皇宮蒼涼而寂寥,活像是活死人墓。

弘遠帝沒有乘坐御駕,而是由徐安公公作陪一步步往慈寧宮而去。

慈寧宮個自古就是皇后寢宮,距離皇帝的寢殿並不遠,然這天下有句話說的話,“至親至疏夫妻”,這話用來形容勳貴世家的福氣關係再合適不過,用在帝后身上,更顯得無與倫比的契合。

他們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女,卻也是這天底下最疏離的夫妻。

弘遠帝邁着沉重的腳步,因爲身體衰竭已經到了尾聲,他沒走一步都痛徹心扉,然卻不願在皇后跟前失了往昔的從容與高高在山。

他和皇后有感情麼?

也曾有過。

雖然她不是她心儀的皇后,然因是父皇欽點,又曾陪他渡過逆境,對於這個妻子他初時也是敬重的。

夫妻兩個新婚時,也曾花錢月下、*添香,只是,從什麼時候他們變成了天底下最疏遠夫妻呢?

大概是父皇駕崩,他登基御極天下後,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是在成了國之新君後,他才更深一步的體會到外戚的隱患。

護國公府勢大,高氏又素來是個性情熱烈如火,卻又略有幾分蠻橫不講理的女子,他擔心若是高下生下太子,護國公府會有異心,又擔心高氏爲子嗣計,倒是合謀孃家,會讓他提前暴斃,好傳爲給太子。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防備不喜高氏,甚至名人尋來絕孕的秘藥,斷了她子嗣的念想。

然而,高氏在和他巡遊時有了身孕,且十個月後順利生下太子。

他是親眼看着她的肚子一點點鼓起來的,從一開始拱橋似地弧度,而後如同一個小西瓜……那是他的嫡子,可是在他得知太子的出生時,卻恨不能親手掐死他。

他一直不清楚高氏是怎麼懷上孩子的,就如劉太醫曾說,高皇后宮寒之症再不可治,即便是大羅神仙再世,即便是醫仙“停君別客”還生,都不可能讓高後懷孕,可是,事實就是,高後確實懷孕生子了,且那孩子長相有六、七分隨他,是他所有子嗣裡,最肖像他的兒子。

怎麼就有了太子呢?

不想要的來了,想要的留不住,想想太子,再想想九皇子,弘遠帝正走在路上,便呵呵笑了起來,其聲音之蒼老詭譎,其發生之突急促,嚇得徐安一個不慎幾乎魂魄離體而去,後邊跟隨的宮娥太監,更是忍不住驚嚇,狼狽跌倒了好幾個。

好不容易到了皇后的慈寧宮,果真漆黑一片,天色已晚,皇后早就歇息了。

守門的太監聽到徐安公公的聲音,趕緊開了門,待看到眼前蒼老的帝王時,嚇得立馬匍匐在地開始行禮。

皇后聞訊正更衣時,弘遠帝已經緩步走進了內室,綠鄂姑姑行了禮,正要再拿件外袍趕緊給皇后穿上,皇后不緊不慢的說,“不用了。”弘遠帝也揮手說,“下去。”

“奴婢遵命。”綠鄂姑姑臨走前看了皇后一眼,這才滿腹惶恐的離去,待着室內只剩下帝后兩人,竟是良久無聲,太過生疏,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該從何說起。

宮娥端了茶水過來,皇后親自給皇帝斟了杯茶,遞過去,“天寒氣清,您喝杯茶暖暖身子。”

弘遠帝接過,擡眸看向眼前只穿着單薄寢衣的女子,她已經不年輕了,又因爲長達二十五年的病痛折磨,這幾年蒼老的愈發厲害;她早已不是成親時那個張揚凌厲的貌美女子,現在的她面頰枯瘦,髖骨高高凸起,身上更是瘦弱的只剩一把骨頭,頭髮都成了花白色……原來這幾年她竟比他還蒼老的厲害。

弘遠帝眼神微閃一下,就指着旁邊的椅子道:“你坐吧。”

“謝陛下賜座。”

又是良久的靜寂,之後弘遠帝的聲音才又緩緩響起,“太子……到底是誰的孩子?”弘遠帝到底是問出了這個爲難了他二十五年的問題。

皇后卻只是輕笑着說,“陛下這話說的可笑,當初臣妾的肚子是怎麼鼓起來的,難道您沒見?孩子生產下來的時候,劉太醫沒給您彙報?還是說太子的長相不像您,您懷疑臣妾給您帶了綠帽子?”

皇后的話愈見刻薄,偏她還說的一本正經,理所應當,弘遠帝倒是被氣的又開始大喘氣起來。

可以說,太子是他皇帝生涯中最大的變數,這個孩子不在他的期望和預估內,可偏偏他來了,他來了,他就得侍候着,甚至要拿國之儲君之位相待,這是弘遠帝第一次不得不向皇后妥協和世家妥協,所以他愈發惱恨,一恨就是幾十年。

“高氏,你放肆!”弘遠帝臉色鐵青的呵斥。

皇后卻不緊不慢的道:“是臣妾有罪。”面色既不見倉皇,又不見愧疚懊悔,竟是好似在說“今晚的月亮好圓”一樣無關緊要的話。

弘遠帝被氣得喉間氣血翻涌,口中一股腥甜味兒上躥,良久又被他壓下去。

“高氏。”弘遠帝眸色陰鷙怨毒的看着身側女子,“朕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太子究竟是誰的兒子?”

“是您的,這個問題您不是早就知道了麼?”皇后又風輕雲淡的說。

弘遠帝終於被氣的放聲大笑起來,一邊歇斯底里的笑着,一邊也指着皇后道:“好!好!高氏,朕念着夫妻情分,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若不識擡舉,也別怪朕做事太絕。”

皇后已經風輕雲淡的笑,眸中的柔光從始至終沒有變過分毫,“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臣妾不怨。”

弘遠帝便又氣的眼冒金光的說,“高氏,你別以爲證據不足朕就不能治你的罪,呵,高氏你等着,終有一天朕會查明真相。僞孕丸是麼,朕終能找出到底是誰給了你這禁藥。”

“陛下說什麼僞孕丸,臣妾怎麼從未聽說過,陛下可否解疑?”

弘遠帝終究是甩着袖子大步離去了,徹底走出慈寧宮時,口中鮮血終於順着口角往下流。

徐安公公無意中看見這一幕,驚的面如金紙,“陛下!”

“回寢宮!”

弘遠帝一行人消失不見,綠鄂姑姑這才攙扶搖搖欲墜的皇后回了內室。

夜裡涼氣入骨,皇后起身後只穿了一件寢衣,又陪弘遠帝“閒聊”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又在外邊送御駕遠去,至今已經被凍的渾身僵硬,手抖如篩糠。

綠鄂姑姑又是心疼又是驚恐的喚“娘娘,您撐着些,太醫一會兒就來了,您先喝些薑湯,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皇后此時卻再也沒有了,方纔強作的風輕雲淡的淺笑低語模樣,她面容蕭瑟,眸中一片死寂,儼然是有了死心。

綠鄂姑姑更覺驚恐,懼怕皇后真的一個撐不住,就在這節骨眼去了,真要是這樣,這幾十年來的隱忍謀算,可都白費了。

綠鄂姑姑開口要權,皇后的眸中卻又慢慢溢上來一層清淡的涼意,她說,“綠鄂,本宮不會這麼輕易就死了的,不看着他閉眼,我怎麼甘心!”

秦王府致遠齋中,池玲瓏窩在秦承嗣懷中,不解的問秦承嗣,“太子不是皇后親生這事兒到底是真是假啊?誰又是幕後黑手?是二皇子?五皇子?還是七皇子?或者是……呃,十二皇子太小了,手下又沒有什麼勢力,這秘密這麼重大,應該不是十二皇子的手筆。”

池玲瓏顧自絮絮叨叨要個答案,秦承嗣一手攬着她,一邊還拿着墨乙剛剛送來的邸報看,心神專注,好似根本沒聽見池玲瓏的話。

池玲瓏不依了,轉身過來,兩腿騎坐在秦承嗣雙腿上,雙臂環着她的頸子就撒嬌似的往他身上蹭啊蹭的,“是誰啊,你說麼說麼,你要是不說,我今晚上就不睡覺了。”

秦承嗣挨不住池玲瓏癡纏,不得不給出個出乎她預料的答案,“都不是,是孫無極。”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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