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洛卿在凌晨時分放出了一隻信鴿。

帝宮裡突然傳出軒轅帝臥病的消息,字句不多,但是似乎病得不輕。那麼一個老頭,估計也快到最後的時刻了,誰都不確定他還能不能再從牀上站起來。

一般皇帝一快玩完,朝綱就要動盪,這是看歷史小說和電視劇得出來的經驗。想當皇帝的這會兒肯定全都會開始行動,最後關頭了,大家都懶得再兄友弟恭地裝下去。這個道理在軒轅家同樣適用。

我問洛卿,“你們會殺了鄭素麼?”

洛卿說,“殺不殺於我沒有關係。”

“那嵐無闕會殺鄭素麼?”

洛卿淡淡一笑,“最後是誰贏,還不一定。”

這句話聽得我有點肝兒顫。這要是鄭素勝了,我們還不全都被牽連進去?而且鄭素似乎跟南王朝的人挺好。南王朝已經巴結上扶蘇國了,要是連大荒最強大的國家都向着他們,北王朝只怕要永無寧日。

我就問洛卿,“你們打算怎麼辦?”

“辦法很簡單。”洛卿說,“把軒轅帝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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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大家都巴不得他趕緊飛昇呢,怎麼反倒要治好他?洛卿卻說,“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一句話,用在這裡正合適。”

我問,“什麼話?”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很快,宮中傳來消息,說是太子請了天下名醫來爲皇帝治病,甚至還請南王朝的使臣用治癒之聲來爲老頭治病,一幅大孝子的樣子,可最後都不見起色。洛卿聽了之後面無表情,只說了一句,“他當然不會讓人把皇帝治好。治好了他不就沒戲唱了。”

兩天後,皇帝下詔,命太子鄭素監國。

洛卿一點都不着急,仍然每天早上放出一隻信鴿,不見其它動作。我就納悶了,太子眼看着就要成皇帝了,他怎麼還不着急咧?難道說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一切都搞定了?

鄭素執掌朝政之後,嵐無闕卻彷彿過起了歸隱一般的生活,每日在家中吟詩作對,煮酒弄琴,而且天天都要去探望他父皇,對朝政則不聞不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鬼。

然後有一天清晨,洛卿告訴我,要我幫他的忙。

我一下傻了。

洛卿說啥?要我幫忙??

他居然要我幫忙而不是讓我呆一邊別管?!

奇蹟啊……

霎那間我只覺心中豪情萬丈光芒燦爛,就差撒花兒了。我立馬坐直,“什麼忙,儘管說,千萬別跟我客氣!!”

洛卿看着我的樣子,彎起嘴角笑了。他說,“我需要你用聽螺之術把軒轅帝治好。”

治療軒轅帝?老頭都快壽終正寢了,這是天命吧?聽螺之術能管用麼?我這麼問洛卿,他只是笑笑說,“我相信你。”

我靠,這不是給我壓力嗎。這我要是治不好,不是太對不起他了……

“可是聽螺之術要唱月之術的引導纔可以阿?你又不能當着外人用唱月之術,否則身份不就暴露了?”

“這個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那要是治不好怎麼辦?”

“治不好也沒關係,盡力就好。”

他柔柔地望着我,眼底浮着一層朦朧的豔麗,將我緩緩包裹其中,陽光從他身後一縷縷照射過來,連睫毛上都流動着金色的光芒。我看着這樣的他,傻乎乎地說,“你放心吧,治不好他我跟狗姓,從此以後叫狗溟……”

我沒想到當天沒過一會兒嵐無闕就來了,要帶我和洛卿進宮面聖。就彷彿倆人已經商量好了,預先知道我會幫忙一樣。我跟洛卿說,“你們倆已經串通好了?”

洛卿點點頭,淡淡笑着。

我就不服氣了,“你怎麼知道我會幫忙?我要是不答應呢?”

洛卿說,“我瞭解你。”

……

他這麼一說,咱半點兒脾氣都沒有了……

嵐無闕自打見了我,神情就有些不對勁,眼睛深處厚厚地積壓了一層yin霾,比上一次還要多,一點一點地向外延展着。我有點不敢看他。總覺得要是那yin霾真的填滿了他的眼睛,就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事。

可是他爲什麼會這樣?對我有意見?

我沒招過他啊。

洛卿不只沒招過他,還幫他呢。沒有理由啊?

難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但願如此……

洛卿給我披上一件白裘製成的披風,繫上帶子,修長的手指仿跳舞一般。我拿眼角瞥了瞥嵐無闕,果然發現他的眼神又yin鬱了幾分,掩飾得很好,但仍然被我發現了。我這人對別的都遲鈍,但是當別人對我有意見時,我總是能很敏銳地感覺到。

難道他是因爲看到我和洛卿關係密切,才這樣的?

現在由不得我不懷疑,嵐無闕對洛卿有意思了。

難道他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傳說中的情敵……

可是……總是覺得感覺不對……

月華殿離皇帝的未央宮有挺遠的一段距離,我們上了一輛靛藍色的馬車,車簾窗簾一關,一片暮色深藍。

車裡很沉默,氣氛有點壓抑。

我就跟嵐無闕說,“好久不見你了。”

他看着我,彷彿要看透我的靈魂。

我問,“你怎麼了?”

他沉默半晌,然後說,“沒什麼。你還好麼?”

我說,“挺好挺好。”

“天氣會越來越寒,別忘了讓清和在屋裡點上火盆。”

“我不怕冷。”

“陸地上不比海里,還是小心的好。”

“哦……”

如果他是情敵的話,他絕對是世界上最體貼的情敵……

唉……人類真是讓鮫人費解阿……

停車後,面前不出意外是一堆臺階,雪白雪白的臺階。臺階上面是茜素色的宮殿,紅得彷彿要燃燒起來,瓦楞金黃,掛着幾隻冬日的冰棱。避開雕着雙龍戲珠圖案的階飾,我們拾級而上。宮殿前站滿了太醫侍官,神色凝重。

見到嵐無闕,一個穿着較其他太監華麗一些的侍官迎上前來,“二殿下。”

嵐無闕問,“父皇怎麼樣了?”

“皇上今兒早上精神還好,可是這會兒又昏昏沉沉的了。”

嵐無闕回頭看着我們,說,“你們先等一等,我先進去稟報父皇。”然後就大步往yin暗的大殿中走去。

忽然洛卿對我說,“一會兒我就像現在這樣跟你說話,只有你能聽得見。”我環視了一下四周,似乎真的沒有人聽見洛卿說話的樣子,仍然在各幹各的。他用唱月之術把聲音改了麼?

“一會兒在殿內,我會用這種方法使用治癒之術。別人不會聽到我的聲音,你放心地唱就好。”洛卿嘴脣的動作幅度很小,幾乎看不出來。

我看看洛卿,他也看着我,然後他用脣語對我說,“別怕。”

我當然不怕了,現在是我要救那老頭,應該是那老頭怕纔對。

不多時嵐無闕就出來了,示意我們跟他進去。

大殿裡沒有點多少燈燭,窗戶都用簾幕擋了起來,頗爲昏暗。明黃的牀帳中,老人枯朽的身體萎頓在厚厚的被褥中,被碩大的龍牀襯得越發瘦小,哪還有當初我初見他時老當益壯的神采。

嵐無闕跪在他牀前,“父皇,孩兒把醫生請進來了。”

老者混濁遲鈍的目光緩緩移到我身上,有氣無力地說,“怎麼是他,不是說他病了,昏迷不醒麼……”

蒙着面的洛卿回答道,“回陛下,伏溟公子得的是心病,但是現在已經痊癒了。”

“是麼……”老人一字一句地道,“心病,是用心藥醫的吧……”

洛卿答道,“陛下英明。”

老頭看了看他,問,“你就是嵐兒府上新來的那個青洛吧?”

“回陛下,正是草民。”

“嵐兒時常跟我提起你,說你是有才之人。你要好好輔佐嵐兒。”

“草民一定傾畢生所學,以抱二殿下知遇之恩。”

“嗯……”老頭哼哼了一聲,似乎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嵐無闕連忙說,“父皇,先讓伏溟給您醫治吧。”

老頭閉着眼,算是默許。

靠,派頭好大,都不先謝謝我。

我站到他跟前,洛卿站在我旁邊,微微啓口,天籟之音潺潺而出,化成一條七彩的長虹,貫進耳中。我仔細地聽着,集中全部心神。這次與以往不同,與天命抗爭,不專注不行。我感覺到那陣浪潮,但是卻儘量抑制住它,它叫囂着,在身體深處積壓得越來越多,張牙舞爪地要衝出來,可是還不能放它出來,還不到火候。洛卿的聲音越來越高昂,帶着悠遠的回聲,團團將我包裹,如一片輕柔的雲,我感受着那歌聲,彷彿看見眼前無邊的大海,海水湛藍,浸潤着全身每一個毛孔,如同出生之前的子宮,溫暖而柔軟,海豚的鳴叫聲遙遙傳來,如同仙女的夜唱。

他需要的應該就是這樣一種聲音,海水一樣的聲音。我微微仰起頭,讓從靈魂中析出的音樂噴涌而出,一時波瀾四濺,澎湃向前,攜帶着廣袤的深藍,緩緩裹住老人的身體。大海在面前鋪展開來,碎鑽一般的光彩在海面上閃爍不斷,鮫人的歌聲從水深處遙遙傳來,似有還無。天地寂寥,碧海無邊,容納一切亦消解一切。活了一世的老者,該是很渴望這種回到子宮的感覺的。讓他在這裡完全放鬆一會兒,他纔能有精力再活上幾天幾月或幾年。

我改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秩序,但是大概能把這期限稍微推後一些。

最後一聲帶着渺渺的尾音漂浮而去,籠罩着老者的海藍光華漸漸彌散開,如同依依不捨的撫摸。

我們仨都死死盯着老頭。

怎麼沒動靜呢?難道失敗了?把人唱死了?

不是吧……我應該還沒達到這種能用治癒之術殺人的變態境界……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在這段時間中,老頭身上在一寸一寸地變化。

萎頓的皮膚再次鮮活起來,甚至稍稍透出紅暈,灰黑的面色也一絲絲褪了下去,連頭髮都泛起了光澤。

最後,他的眼皮動了動,隨即打開。

那後面是屬於一個帝王的,清明而迥然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