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跟靈樞分開有一個星期了。

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是個閒差,只是拿着把不知道用什麼材料做成的掃帚在地上掃幾下,再擺擺書就行。據說學生們都去參加唱月會了,得一個星期後纔回來,我就越發地閒着沒事幹。

悶到不行時,我便會抽出本書坐在窗口看看。讓我比較驚訝的是,這裡居然也有大荒經,我心想這書和我真是有緣分,都到夢裡了還yin魂不散。

不過,我現在真的是在做夢麼?這一切太真實,讓我恍惚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可是又想不明白。我望着手上銀白色的蹼,總覺得以前那個充滿陽光的寢室纔是一個夢。

人的適應力真是很強。一個月以前如果有誰告訴我說我是一個鮫人,我肯定覺得那人有毛病,可是現在我看見一切都覺得如此自然而然,彷彿距離以前那種人的生活已經很遙遠了。

一星期後,所有學生都回來了。我發誓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壯麗的景象。鋪天蓋地的小美人魚,一個比一個可愛,可愛到分不出xing別。蜷曲的頭髮輕柔地飛着,櫻桃一樣的小口裡吐着雛鶯般的笑聲,白嫩幼小的身後拖着小小的尾巴,跟一羣小天使一樣。

而後又涌來許多大一些的鮫人,有少年,也有外貌跟我差不多的,華麗的魚尾上貼着各色蚌殼蠔殼,那彷彿是他們的裝飾。他們遊得輕靈,如同在跳曼妙的舞蹈。死氣沉沉的唱月苑,一下子活了過來。

我也開始忙起來,藏書樓安靜依舊,但絕不再空空蕩蕩。座位上坐滿了埋頭苦讀的學生。我得跟在他們後面,把放亂的書擺整齊,把遺留下的垃圾打掃走。

幾天下來,我得知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對唱月苑的大部分學生來說,他們最重要的課程不是語文數學什麼的,而是音樂。他們彷彿十分注重唱歌什麼的,每天都能看見三三兩兩的學生在唱月苑中心的珍珠廣場上練聲。他們的歌喉的確絕美,隨便一個學生唱出的樂曲都比我以前聽過的任何歌聲美妙。那空靈的嗓音彷彿被上帝親吻過一般,有着讓人落淚的魔力。

大荒經上說,鮫人之聲,柔時可醉人,利時可傷人。絕頂之聲,可傾覆大地,使海洋翻滾,蒼天變色。

我曾問過一個跟我關係不錯的名叫小髏的學生,“你們當中誰唱歌最好聽?”

小髏看白癡一樣看着我,“當然是海神禺強了!海神大人唱起歌來,連大荒神都會微笑!”

又是海神?!他全能麼?

八月的一個黃昏,我坐在窗邊捧着大荒經隨意翻看,夕陽的光線穿過琉璃窗子落在書頁上,字體溫柔順暢。

“鮫人xing似魚,雌雄同體,二十歲前xing別無定,二十歲時方隨意願顯出部分xing別特徵,但仍爲雌雄同體……”

我瞪大眼睛,反反覆覆看着這段話。

雌雄同體……雌雄同體……雌雄同體……

怎麼鮫人都是東方不敗麼!!!

我仔細察看自己身上,沒瞧見丁點兒女xing特徵。雌雄同體……不可能的吧……

窗外一陣喧譁。

我合上那本讓人心驚膽戰的書,向樓下眺望過去。

又是那個少年。

時常看見他在藏書樓出入,一頭冰藍色的長髮輕舞飛揚。但時常會遇見幾個學生,不知對他說些什麼,只是聽的人都在笑,表情裡盡是嘲諷。那少年卻從不回嘴,只是靜靜聽着。

可是今天怎麼動起手來了?

那少年被壓在地上但仍不斷掙扎,另三個學生圍着他拳打腳踢,周圍那麼多人看着,竟無一人上前制止。

過了一會兒,杼檀衝着他們喊了一聲,那三人才停手,憤憤地遠去。

少年趴在地上,似乎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

我心想我是不是應該發揚一下風格,去扶人家一把。這麼想着,我推開窗戶,化出魚尾,從二樓遊了下去,落在他跟前。他傷得不輕細瘦的胳膊上滿是青紫,長髮散亂,臉上髒兮兮一片。

但他的眼睛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眼睛比大海還要藍,寒芒洌洌,漫天的星光都掉進這一片海水裡,搖搖晃晃轉着圈。我看到這海中的珍珠映着驕陽,流光飛舞,什麼也遮蔽不住,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被吸了進去,再也出不來。

這一雙眼睛,幾乎讓我一見鍾情了。

他一直看着我,不說話也不害怕。

我收回色迷迷的目光,說,“你沒事吧?”

他仍是看着我,費力地坐起來,雙腿用力,晃了兩下便站了起來。

我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書,放到他懷裡。

他衝我點一下頭,一瘸一拐向着西邊走遠,深藍色的衣袍破了,看起來有點狼狽。

但是一點都不佝僂。

我環視四周,剛剛看戲的都把頭轉了回去。

不管在哪,人情都是一樣淡漠阿……

回到二樓,小髏立刻把我拉到書架間的yin影裡,“你以後別再跟那個人來往了。”

我一頭霧水:“誰啊?”

“就是剛纔那個,你還幫他撿書來着。”

從大家的反應,我倒是看出了點端倪,“爲什麼?”

“他總是髒兮兮的,特yin沉,而且還是個啞巴。”

啞巴麼?

鮫人把聲音看得這麼重要,他卻是個啞巴。

估計會被不少人鄙視吧,畢業的時候連唱月儀式都參加不了。

可即使是這樣也不至於這樣被敵視吧?

“就這樣?”

“還不只,他還成天試圖勾引海神大人,海神大人都那麼討厭他了,他還不知廉恥。”

有這麼誇張?我想起那雙洌洌的眼睛,那麼清澈寬遠,有這種眼睛的人,可能做出這種事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