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隔天的傍晚,我們到達漱翠城。

漱翠城,跟青州城完全不是一種風格,蜿蜒曲折的街道,高低錯落的樓閣,路旁楊柳的枝條垂在地上,如果在夏天,一定是一片青碧蔥蘢,泛着江南的味道。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真的全是人,沒有一個有扇子一樣的耳朵,也沒有一個人手上和腳上會長蹼,這些人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陸地上,但是沒有一個能在海底呆上一分鐘。

我跟他們是完全不同的。

我騎在馬上,緩緩行走在不知算是晚秋還是初冬的冰涼空氣裡,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羣。我看着他們穿着古代的衣服挎着籃子買東西;用富有韻律的音調吆喝;抱怨yin沉的天氣,總覺得隔着一層鮫綃,輕柔無比,卻牢不可破。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一種感覺。我曾經是個人,跟他們一樣的人,沒有白頭髮魚尾巴,可是現在我覺得跟他們完全不在一個世界。當我回到這我本來屬於的陸地,卻發現自己像個異鄉人一般。

路煙鴻走在我旁邊,不時地同我說上幾句話,我卻沒有什麼聊天的情緒。我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話是在試探……也可能每一句都是。這種認知讓我總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本來不是奸細,卻把自己弄得跟奸細一樣。

我救了他們,他們卻懷疑我,真是越想越生氣,搞得我有種想要罵人的衝動。

陸地,真是個讓人沮喪的地方。

我們在“醉仙客棧”門口停了下來。一間中等的客棧,不會太寒酸也不是很招搖,普普通通地一點都不引人注目。路煙鴻決定在這裡住一晚,明天再動身,走水路。

古代的人坐的那種小木船……但願不會半截沉底……

爲了省錢,一行人都是倆個人一間房。而我的“舍友”則是路煙鴻。

沒準兒是爲了方便監視才這麼安排的。反正我不是什麼畫眉坊派來的人,怎麼監視都沒事兒,雖然有點讓人不爽。屋子裡兩張牀,我把包袱往牀上一扔,抱起桌上的茶壺猛喝幾口。路煙鴻安頓好之後便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笑着問我,“伏溟,怎麼覺得你這兩日有些消沉?”

遇上你這樣一個不識好人心的主,我能不消沉麼我……“我……就是有點思念家人……”

“家人?是你去京城要找的人麼?”

“嗯,我弟弟。”

不知道洛卿聽說我把他說成我弟弟會是啥反映……嘖……剛纔應該說成兒子的,失算……

路煙鴻說,“不要擔心,明天上了船,再過十天就可以到達京城,你很快就能和你弟弟見面。”

十天……還有這麼久啊……

我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呢。”

“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吧?”路煙鴻的笑意有些收斂,他望着我,眼睛深處有不易察覺的黯淡。

“我弟弟啊……,”我說着,腦海中是洛卿溫柔的笑容,以及他那夜空一般的氣息,“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人。”

路煙鴻半天沒說話,然後突然站起來說到,“我們下樓去吃晚飯吧。”

半夜,我被門外一陣騷動驚醒。有人大力地拍着門,“坊主!坊主!!”

路煙鴻披衣起身開門,門外是那個穿杏色衣裳的舞女,滿臉都是焦慮,“坊主……娥煌……娥煌被人抓走了……”

what?!

被人抓走了是什麼意思?!

我隨着路煙鴻奔去娥煌的房間,舞女們全都被驚動了,圍在房間周圍,屋子裡一個粉色衣裙的舞女嚶嚶哭泣着,旁邊幾個舞女正在安撫她。房間裡並不太凌亂,只有娥煌的牀上有些微掙扎的痕跡。

路煙鴻皺起眉,沉聲道,“怎麼回事。”

粉衣舞女哽咽着說,“我們本來……本來都在睡覺……突然有個人從窗戶……跳……跳進來……用個袋子套住娥煌……就……就跳窗走了……”

杏衣舞女把一張紙呈給路煙鴻,“坊主,這是那個人留下的信。”

路煙鴻接過信看着,神色越發凝重。

我問道,“上面寫什麼?”

他看我一眼,輕輕念出信上的內容,“後天寅時,城西桃然坡,一千兩白銀,不得驚動官府。”

居然是綁架勒索……

衆舞女立時慌了神,騷亂起來。店主和小二也被引了過來,“客官,可是出了什麼事?”

路煙鴻卻仍是一副完美的笑臉,“沒什麼事,我們商量一下這幾天的行程。不好意思是不是聲音有些大了?”

店主有些狐疑,但是路煙鴻的笑容看起來輕鬆而真誠,便也不疑有它,客套幾句就離開了。二人一走,路煙鴻沉下臉,低喝一聲,“別吵了!都給我安靜點!”

舞女們立馬噤聲。

看不出來啊……長得這麼……柔弱的人,居然可以如此具有威懾力,其嚇人程度不亞於海底那個揚威將軍……

他繼續說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出去,明後兩天都老老實實呆在客棧,不許亂跑。”

衆舞女都柔柔應答。路煙鴻令她們回去各自的房間,鎖好門窗,不多時,房間裡便只剩我和他兩個人了。

我看着他,“你打算怎麼辦?”

他輕輕嘆口氣,“能有什麼辦法,也只能照他們的要求做。一千兩銀子雖不是小數目,但攏煙坊還是付得起的。就怕……他們拿了錢卻不放人。”

我想了想,這也許是個澄清誤會的好機會,於是便說,“會不會……是畫眉坊做的?”

如我所料,他一下子擡起頭,目光有些凌厲起來,“你怎麼知道畫眉坊?”

我說,“我承認,前天我偷聽你和娥煌的談話來着,但我只是因爲好奇。”

他定定看着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伏溟,跟畫眉坊沒有任何關係。我只是湊巧碰到你們的。你想想,若我是畫眉坊的人,當初爲什麼要幫你們?直接讓你們被強盜殺了或抓走不是更省事。”

他略作思索,然後說到,“摘下你的帽子。”

靠……居然不相信老子,你說摘就摘?!我說,“帽子我不會摘,你若相信,我也許可以幫你,若不相信就算了,我們就此別過。”

此句話我故意說得強硬,聲音沉得很低,卻意外地顯得前所未有地嚴肅。路煙鴻看了我半晌,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好,我相信你。”

唉……不知道這句“相信你”有幾分真心……

隔日清早,我和路煙鴻帶着衆人一起湊出來的一千兩銀子,來到城西的桃然坡。如同這地方的名字,山坡上種滿了桃樹,只不過在這個季節都光禿禿的,毫無美感。山路荒涼,沒有人煙,實在是殺人滅口的黃金地段。我們走在路上,心中忐忑,倘若他真的不放人,我就要使用聽螺之術了,不知道會不會像上次一樣管用。

可是即便管用了,難道我又要傷人麼?

“坊主果然準時。”

我們停下腳步,一個黑衣人從前方的山石後踱步而出,頭上帶着斗笠,黑紗遮住面容。

只有一個人?!

路煙鴻嚴聲問道,“人呢?”

黑衣人說,“你把銀子給我,我告訴你們接人的地點。”

不是說好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嗎?我說,“那如果我們給了你錢你卻騙了我們怎麼辦?”

黑衣人冷笑幾聲,“你們沒有可以與我談條件的籌碼。不過你們放心,幹這一行,最講的就是誠信,而你們,也只能選擇相信。”

靠!這什麼強盜理論啊!我厲聲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他卻頗爲得意地說到,“先不說你能不能殺了我,如果在一個時辰內我沒在該出現的地方出現,我的同伴就會非常非常擔心,這樣的話,我可就不能保證那個小美人的安全咯。”

我……我真想罵丫一句“asshole”!

路煙鴻按住我的肩膀,從袖子裡掏出銀票,走上前去,“一千兩。”

黑衣人伸手要拿,路煙鴻卻又縮回手,“告訴我地點。”

“城東渡口往南,你們會在一根木樁上找到她。”話畢,他一把抓過銀票,略略過目,然後便一躍而起,消失在林木之間。

這丫武功還不錯的樣子?!

我倆不敢耽誤,連氣都沒喘一口,駕着馬從城西奔向城東。

城東是一條寬闊的長河,河水悠緩,閃着粼粼的光,一路蜿蜒向南。渡口很大,停泊着四五艘雙層的大船,以及許多搭着草棚的小船。我們來不及細看,策馬沿着河岸往渡口的南邊走。岸上的碎石越來越多,人跡也越來越少,行了許久,終於看到前方的沙礫間有一個小小的,萎頓的人影。

是娥煌。

她的眼睛被黑布蒙着,跪坐着被綁在身後的木樁上,看不清表情。

看來那個綁匪果然是講信譽的。

路煙鴻低叫一聲,“娥煌!”

她聽見叫聲,連忙把頭轉向路煙鴻的方向,雙脣張開,卻沒有說話。

路煙鴻爲她解kai束縛,白嫩的手臂上盡是因爲掙扎摩擦出的紅痕。蒙着眼睛的黑布被摘下,她抖動着睫毛,緊緊抓着路煙鴻的衣襟。路煙鴻將她環在懷裡,手輕撫她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

我卻注意到在鬆開的繩索間夾着一張信紙。

我拾起它,打開:

坊主,人已如言歸還,只是在下的另一單生意上,僱主要求讓貴坊歌女娥煌在兩個月內無法開聲表演,在下是個守信譽的人,只好委屈娥煌小姐喝下“寂靜”,兩個月後便可再次開口。

我突然意識到,從剛纔到現在,娥煌一直沒有發出聲音……

“路煙鴻……你看看這個……”我把信遞了出去。然後,我就看到路煙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畫眉坊!”他真的是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的,我還從來沒見過他氣成這樣。如果那個畫眉坊的坊主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掐死對方……

我問,“那個‘寂靜’是什麼東西?”

“是人類與鮫人的戰爭時期研製出來的對付鮫人的藥。鮫人的喉嚨有很強的恢復能力,無法完全毀掉,但這種藥可以讓他們在兩個月內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又是對付鮫人的東西……怎麼人類有這麼多對付鮫人的惡毒武器啊?!

“對付鮫人的藥……對人也可以用麼?”

“這種藥被改良過,現在已經可以對人使用了……”路煙鴻似乎在努力平復心情。

娥煌悲哀地看着他,泫然欲泣。路煙鴻輕撫她的肩頭,柔下聲音道,“不用擔心,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回到客棧,娥煌的失聲再次引起騷動。

杏衣的舞女高聲叫道,“娥煌不能唱歌了,那我們怎麼表演阿!”

一藍衣女也說,“是啊,我們之中誰能代替娥煌啊……”

其她衆女也連聲說着“完蛋了”、“肯定比不過畫眉坊了”、“會不會被怪罪啊……”等等等等泄氣言論。

路煙鴻再次怒喝,“都給我冷靜點!!!”

衆女再次噤聲。

他皺着眉,手指攥成拳,“杏香,你來代替娥煌。”

杏衣女連連擺手,“我哪有那個能力啊……”

“嘖,讓你上你就上!別那麼多廢話!”

那個杏香都快哭出來了,“坊主……這可是要進宮表演啊……萬一唱錯了可是小命不保啊……”

路煙鴻閉上眼睛,神色十分yin鬱。

我看着這一屋的愁雲慘霧,試探xing地問了一句,“歌女是不是隻要唱歌好就行?”

路煙鴻說,“歌女也需要會樂器和舞蹈,但是唱歌是最主要的……”

“那是不是現在坊裡沒人能唱得比娥煌好?”

“娥煌是我們坊裡的招牌,當然無人可比……”

“那我呢?”

“啊?”

“我來代替娥煌怎麼樣?”

“你……在開玩笑?”

靠,看不起我……

我閉上眼睛,回想着那次,在海王宮裡,洛卿躺在牀上,不省人事,北王朝的大侍僧站在他旁邊,如同極地冰雪一樣的純澈歌聲一點一點滲入我的五臟六腑,如同落雪,覆蓋一切污穢與傷痛。那聲音讓我全身的每一寸都舒適得要嘆息出來,整個人彷彿要飄然而起一般。

那聲音從記憶中析出,一路向下,沉在腹部,然後旋轉着,上升,從喉際幽幽而出。而在此時我控制着它,變幻了曲調,加上了我以前聽過的一首歌的歌詞。

“綠紗裙,白羽扇,珍珠簾開明月滿,長驅赤火入珠簾,無窮大漠,似霧非霧,似煙非煙。

靜夜思,驅不散,風聲細碎竹影亂,相思濃時情轉淡,一天清輝,浮光照入,水晶鏈。”

曲畢。

我看到一屋人都愣在那裡,還沒有回過神來。

哈哈,果然,鮫人的聲音人類是完全抵抗不了地~~

我故意大聲說,“我唱得怎麼樣?”

衆人如夢初醒,隨即都一臉地不可置信,那混雜着驚歎和崇拜的表情着實令我很有成就感。

路煙鴻愣愣地看着我,嘴脣抖抖,說出來一句,“你……到底是誰。”

這什麼問題啊……他這會兒不是應該感激涕零跪在我的腳下膜拜我嗎……我走到他對面,說,“你不用管我是誰,只要記住,我是能幫你贏過那個什麼畫眉坊,並且得到嘉獎的人。但是,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路煙鴻思索一番,似乎是在權衡,然後問,“什麼忙?”

“帶我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