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跟着攏煙坊的人一直向京城走着,離漱翠城還有幾天的路程。這兩日每晚都在荒野中或棄廟內過夜,而我也沒睡過一晚安穩覺。一個是擔心荒天野地的出點什麼事,另一個,則是因爲那個路煙鴻。

同行的第一天夜裡,我裹着斗篷睡在稻草堆上,草杆扎人扎得厲害,因此我睡得很淺,周圍有異動一下子就能感覺得到。當身邊出現另一個氣息,我便立即坐了起來,拉低兜帽,看向來人。

是路煙鴻,他被我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你幹嗎?”我問。

他很快恢復鎮定,看着我淡淡一笑,一副單純柔弱的樣子,“在下只是想看看恩公睡得是否舒適,需不需要蓋上點被褥。”

我擺擺手,“我挺好的,你快睡去吧……”

“既然如此,抱歉打擾到你了。”說完便轉身走了。

他突然到我這邊來,是爲了看看我需不需要被子?那我醒着的時候怎麼不問?

這麼悄無聲息地靠這麼近……

不管是不是有心,萬一被他發現我鮫人的身份,恐怕就不好辦了。

有了這個認知,晚上睡覺我都十分小心,不敢睡得太死,導致白天精神差極,騎在馬上都能睡着。

“恩公……”

“不是說了不用叫恩公麼……”

路煙鴻仍是那一副完美無害的笑臉,“抱歉。伏溟,在下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不當問”啊?我提起精神,一般古人這麼說話的時候,要問的事兒絕對會涉及一些敏感話題,“你問吧。”

“在下發現你不論行立坐臥都披着這斗篷,這樣不難受麼?”

果然,不知道他是故意要這麼問的,還是隻是好奇,我說,“我長得奇醜無比,只好遮起來,怕嚇壞了攏煙坊的姑娘們。”

“啊……”路煙鴻一副萬分惋惜的樣子,蛾眉輕皺,“對不起……”

切,窺探完了別人的隱私才說對不起,有毛用,還不如給點錢來得實在……我這麼想着,嘴上卻仍說到,“沒什麼,我從小就這樣,已經習慣了。”

“請不要這樣說,人的美醜乃由父母賜之,自己哪裡能夠控制。伏溟你既然救了我們,就說明你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他特真誠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好人?”

他彎起眼角,笑容甜美動人,“因爲在下覺得,公子你是不會害人的,對吧?”

我害你們幹嗎?跟你們又不熟。

“是啊,我不會害你們的。”我說着,打了個哈欠。

林木漸漸稀疏起來,眼前的大地被高低不等但繁盛非常的草葉覆蓋,因爲晚秋的寒氣而微微泛黃。遍野的草色間夾着幾叢山茶樹,山茶花如同躍動的火焰,飽滿地盛開着。遠處有兩座黛色的丘陵,山腳下是幾片松樹林,落日的餘暉灑在針葉上,彷彿金雕玉築。

美女們見到眼前美景,紛紛躍下車來,歡叫着向前跑去,彩色裙裾拂過青草紅花,如同一羣跳耀的蝴蝶。一個杏衫美女回頭對着路煙鴻嬌豔一笑,“坊主,今兒晚咱們就在這兒落腳吧。”

路煙鴻四下望了望,又看了看天色,沉着聲說了句,“可以。”

哇塞,這麼威嚴,果然對待救命恩人和手下的態度是要區別開來的。

然而就在其他女孩都十分活潑地跑出車子玩耍之時,我注意到一個穿着鵝黃紗裙的女子卻沒有這般活躍,她緩步下車,略略整了整發髻,杏目微合,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才向前邁動腳步,儀態當真不俗。

她應該不是普通的舞女吧?

晚上,吃過了晚飯,美女們鑽進臨時搭起的帳篷,要開始睡“美容覺”了。

我在火堆附近找了個乾淨地方,鋪了張席子,和衣躺下。眼前是一片無盡的星空,羣星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鑽,閃閃爍爍,光華奪目。我睜大眼睛看着,彷彿看到那天,洛卿帶我浮上海面,在浩瀚的蒼穹下,笑容如月光一般朦朧。

他現在幹什麼呢?有沒有被變態大叔騷擾?嵐無闕會不會照顧他?他知不知道我已經跑出來了?會不會擔心我?

等到看見他,我要告訴他我已經可以在沒有唱月之術的情況下使用聽螺之術了,我一個人打退了幾十個強盜,攏煙坊的美女都把我當英雄。我還要他再對我用幾次唱月之術,雖然有點自,但是隻要聽得多了,回憶也就越清晰,用出來的聽螺之術應該也就該越強大吧?這樣的話,老子就真的能天下無敵了。等回去見了靈樞,看丫不崇拜我的。

還有北斗……

不知道他現在在海底怎麼樣了?有沒有被欺負?

不過他一定沒有危險的,畢竟他是海神,海王必定派了很多人暗中保護他吧?但是我突然不見了,他會不會害怕?雖然是海神,可是在七月初七的覺醒儀式之前,他也只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可憐孩子而已。

等見到洛卿,我要拉着他趕緊回去。出來這麼久了,風頭應該已經過去了,不管怎麼說,鮫人還是呆在水裡比較好。

正想着,忽然聽見身後有細細碎碎的響動,然後是一陣輕輕的帶着試探的聲音,“伏溟?伏溟?”

是路煙鴻。

我趕緊閉緊眼睛,放長呼吸的節奏。

一會兒,我又聽到一陣細碎的響動,似乎是他起身向別處走遠了。可是值得注意的是,他身後還有另外一陣響動。

我微微張開一點點眼睛轉過頭,然後看到一個鵝囧囧的背影。

是那個跟其她舞女不太一樣的女人,跟在路煙鴻的身後往附近的松樹林走去了。

孤男寡女的,大半夜的神神秘秘地往樹林子裡跑?該不會有姦情吧……

或者是,要密謀什麼事?

眼見他們隱入樹林間的yin影裡,我爬起身,偷偷摸摸跑過去。雖說窺探別人的隱私是十分BT的行爲,但是好歹是要一起去京城的,還是搞清楚一點他們的底細比較好。

林木茂密,每走一步都會發出衣料與植物摩擦的響聲,在安靜的夜晚特別明顯,我小心地邁動步子,秉住氣息,往樹林深處走去。月光從針葉林木的縫隙間滲透下來,打出一束束的銀白光線,在前方的一小塊比較明亮的空地上,並立着兩個人影。他們不時擡起手來,邁動腳步,似乎在談論着什麼事情,但聲音壓得很低,我完全聽不到他們談論的內容。

必須再往前一點。

可是……這樣就比較容易被發現了。

既然都來了,總不能什麼都沒聽到就回去。我拉了拉斗篷,提腳又往前走了幾步。

聲音仍然很低,我皺着眉毛使勁兒聽了半天,只隱約聽出幾個詞來,“危險……畫眉坊……底細……”

這兒又沒人,說話那麼小聲幹嗎啊……

我又往前挪了幾步,誰知他倆突然停下話頭,轉過臉來,似乎是聽見了我的動靜,我連忙將身體伏在半人高的雜草叢裡,好在身上的黑麻布斗篷在這種比較幽暗的地方可以充當保護色,他們掃視一番,沒有發現我。

路煙鴻繼續說道,“這兩天我一直在觀察他,也試探過幾次。他不像是個有心機的人,要不然,他就是一個僞裝的高手。”

黃衫女子略作思索,然後說道,“我們還是應該小心爲上,萬一他是畫眉坊派來搗鬼的人……他們的風格一向是靠詭計不靠實力,此番入宮表演,畫眉坊一定會有動作的。”

聲音還滿好聽的,宛如幽谷鶯啼一般。但是畫眉坊是什麼地方?也是歌舞樂坊麼?他們說的人是誰?難道是在談論我?

懷疑我是奸細?

路煙鴻說,“這個我自有計較。到漱翠城之後我們改走水路……”

聲音壓得更低了,斷斷續續地,完全聽不清楚,但是我想,我已經聽到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這個攏煙坊跟它的同行畫眉坊在競爭,而我則被懷疑成奸細。

有時候我真是很難理解這些人,他們把每個遇到的人都想得超級複雜充滿詭計。我除了穿着戒靈裝顯得詭異了點,沒有做過任何事會讓他們如此誤會吧?他們是怎麼把我和畫眉坊聯繫起來的?

我爬起身打算悄悄離開,誰知就在這時,腳下一枝樹枝斷裂開來,發出一聲清脆無比的“咔嚓”聲。

“誰在那!”路煙鴻大喝一聲。

我心臟一顫,但還是站起來,假裝隨意地說,“我來解手。你們怎麼在這?”

路煙鴻收起嚴厲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原來是伏溟啊。你剛剛來?”

“是啊,不然你以爲?”

黃衫女子看着我,眼神中充滿探究。

我看看路煙鴻,又看看黃衣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啊……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路煙鴻連連擺手,“你誤會了,這是娥煌,我只是跟她談論一下編舞的問題。”

我仍是哈哈地笑着,連聲說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向樹林外跑去。

好險……

但是……他們會更加懷疑我了吧?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甩下我偷偷溜走,然後某天早上我醒過來就發現四周一個人都沒有了……

那我就抓瞎了……我現在連京城在哪個方向都搞不清楚。

而且,嵐無闕是皇子,他們應該會住在皇宮裡吧。皇宮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得。我要是想進宮去找洛卿,只怕還得要攏煙坊幫忙。

一定得找機會澄清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