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並不算大,張璧坐在後座上,仰着頭,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難過,不如說是生氣。
他自出生開始就被捧在手心長大,因爲張太后,無論天子也好,皇親宗室也好,人人都他當做寶貝。
雖然性子熊,又還是個小兒,張璧卻極爲護短。在他心中,自己家人是不會有錯的,錯的只能是旁人。
楊度罵他爹是“廢物點心”,那就是楊度的錯,對方該打,若不是因爲楊度是楊皇后的侄兒,打死都不算什麼。
而在對方被他打了一頓之後,供出來說以前他平日裡玩耍的夥伴們,私下也個個都笑過張待是個蠢蛋,張璧就覺得那些人全都該關起來。
張璧其實早有先生啓蒙,也讀了不少書,說起書中道理來,其實是一套一套的,可書畢竟是書,一旦回到實際當中,他並不會用學到的道理來想事情,只會用自己從小到大受到的薰陶來想事情。
那薰陶便是——除卻天子,張家是最大的。
此時他坐在後座上頭,氣鼓鼓的,只拿眼睛盯着季清菱,道:“姐姐,你說他該不該打!”
季清菱聽得此話,心中微微一嘆。
兩人到底有些緣分,放任不管,將來成了氣候,也不曉得會生出多少禍害。
雖然未必能有什麼大用,可能做些什麼,還是要想辦法引他向上纔好。
此時馬車已經開始往前駕,因是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走得極慢。
這一條街上有仁和酒樓,有許多其餘酒肆食店,有挑着擔子吆喝的小販,有討價還價的客人。
車廂乃是木製,車簾很薄,幾乎沒有太多阻攔聲音的能力,坐在車廂裡頭,很容易就能聽到外頭的人聲。
季清菱想了想,坐在了張璧的身旁,輕聲道:“你方纔說,先生已經開始給你講史,我只問你,你可知天下何物最大?”
這並不是什麼難題。
張璧脫口道:“先生說,太祖皇帝問宰相趙普,趙普說‘道理最大’。”
季清菱又問:“爲何說‘道理’最大?”
張璧睜大了眼睛道:“因爲天地間惟理與勢最爲尊,便是天子,也要遵天地之勢,講天地之理,謀萬民之福。”
他答得又快又順,說完之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季清菱,等她誇。
季清菱便道:“你是天地間一等一的出身,這般年紀,已是懂得許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你將來想要做什麼?”
張璧有些發愣。
他年齡太小,生活太順,並沒有,也並不需要想將來。
季清菱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頭,笑道:“開了春,你就要八歲了,世間許多人,有人飯也吃不飽,有人日日奔波養家,有人庸庸碌碌一生,有人時時只會吃喝玩樂,你想做哪一種?”
張璧縱然調皮,可他長在張家,張待、張瑚都是有大志向的,日日進宮,張太后更不是那等每日閒着無事的人,聽得季清菱給的這些個選擇,下意識地覺得一個都不對,只搖了搖頭,道:“我是要做大事的!”
季清菱的一顆心頓時就懸了起來。
不怕他不做事,就怕他想做事!
如果同他爹張待一般,將來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道:“你要做大事,想怎的做?”
張璧癟着嘴巴道:“像我爹那般,就是做大事的。”
季清菱的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嚇得跳出來了,忙道:“你同你爹做大事是爲了什麼?”
張璧哪裡知道,睜着一雙眼睛,有些迷茫的樣子。
季清菱便道:“我誇你好,你高不高興?”
張璧露出一個大大的笑,用力點頭。
季清菱又道:“你家裡頭人都誇你好,同你玩的人都誇你好,你高不高興?”
張璧“哼”了一聲,道:“那些下人誇我都是哄我呢,同我玩的……他們當着我的面誇我好,揹着我罵我爹不好,我纔不要理他們,下回見了,我還要打他們!”
季清菱又道:“那如果你去到哪一處,那一個地方大半人都誇你好,當着你的面謝你,揹着你也同旁人誇你,人人說起你,都對你千恩萬謝,你高不高興?”
張璧點了點頭,昂首道:“本來就應該這樣!”
季清菱再道:“同你玩的人,與那個楊度,說你爹爹不好,那你可知道,你爹爹去了那樣多地方做大事,當地的人說他好還是不好?”
張璧愣了一下,道:“應當都是好的吧?我爹爹哪裡會有什麼不好?”
季清菱沒有反駁他,而是道:“你打了那楊度,他來找你道歉,你心裡高不高興?氣消了沒?”
張璧氣呼呼地道:“他罵我爹爹,我罵死他、打死他也不覺得高興,我爹都被白罵了!”
季清菱道:“如果別人幫你罵他,你高不高興?”
張璧不明白地擡起頭。
季清菱微笑道:“你爹爹在贛州做官,若是贛州人來了京城,聽得那楊度這樣說你爹爹,幫着你爹爹罵他,說你爹爹是世上最能幹的,是個好官,他們當你的面罵楊度,在外頭也罵楊度,還同旁人說你爹爹的好話,罵那楊度是胡說八道,說楊度纔是蠢蛋,是廢物,後來叫京城人人都說你爹爹的好話,幫着罵那些說壞話的,你高不高興?”
張璧一面聽,腦子裡一面想到那場景,想到那楊度才說了自家爹爹壞話,就被一羣不認識的人圍了起來罵,追着罵,又吐唾沫,又追上去打,而那些人個個都誇自家爹爹好,登時就笑了起來,道:“他那是活該!”
一面說,一面臉上的笑容掛着不止。
比起自己打人罵人,自己分派下人打人罵人,自是那些不識得的人自發地幫着反擊回去更來得痛快。
張璧雖然年紀小,可已經能分辨哪一種方式是最痛快的了。
季清菱就道:“那你可知,怎樣才能叫百姓幫你說話,誇你好,當面對你千恩萬謝,背後只差把你供起來?”
張璧道:“我要讓他們安居樂業,當地路不拾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話倒是說得極溜,後頭卻是補了一句,道:“我下頭有許多人,叫他們去做,他們曉得怎麼辦的!”
季清菱笑道:“怎的才能叫下頭人去做?贛州百姓要種水田,你可知道每日吃的稻米長什麼樣子,要多久才能種出來,一畝田有多大,得的米能讓多少人吃多久?你交給下頭人去做,自己不清楚,便是他們做不好,你知不知道呢?”
張璧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季清菱又道:“作甚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做,打人也自己打,罵人也自己罵,你若是將來做了大事,又是好事,不管旁人說你什麼,當地的人都會幫你罵他,懂道理的人也會唾棄他,豈不是更好?你高不高興?”
她笑道:“你生出來什麼都有啦,銀錢也有,地位也有,樣樣都不缺,只缺人人都真心說你好,見了你就高興,人人盼着你去,不想你走,個個自發維護你。”
又道:“你去問問你大姐姐,再去問問先生,看如何才能這般。”
張璧只覺得好像自己面前被推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捏着拳頭,張着嘴巴,就這般發起呆來。
車廂外頭,坐在車伕旁邊、原一直跟着張璧的那一個下僕也聽得呆了。